公主与权臣

　　月上枝头的时候，宋禧费尽了功夫才终于将酒醉的男人勉强哄睡着了。

　　她小心翼翼地从他的身下翻身起来，伸手将被他扯得七零八落的衣物整理好，而后坐在他身边，回首看他。

　　男人趴睡在石桌上，面上因为酒劲的原因有点潮红，眼下却是乌青的，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将宋禧看得直撇嘴。

　　大约睡梦不稳，月色下头的男人便是紧阖了目，眉关也总是半蹙的。

　　宋禧看了一时，然后伸手想将他的眉宇抹平了，但是手指却在将要触及男人眉头的时候顿住了，她想了想，最终还是平静地收回了手指。

　　宋禧亲自进了屋内，拿了件宽大的披风给他盖上，然后叫宫女去将东院里头的那个人唤来。

　　李书厌才睡着，就被唤醒了，一脸的疲惫，他拧着眉头站在院内，无奈地望着宋禧：“公主有何吩咐？”

　　宋禧已经换了一身衣裳，外罩黑色的斗篷，她一边将兜帽往头上戴，一边平静道：“我要出去散步，你帮我看着他，如果他中途醒来，想办法给他敲昏了。”

　　李书厌抬头看看天色，然后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全副武装要在午夜出去散步的女人，他张口便想说话。然而，还不待他吐出一个字来，这个女人便自顾自走了。

　　李书厌怔怔地在原地站了许久，眼看着宋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前殿的门内，他沉沉地叹息了一声，伸手揉着生疼的额角。

　　末了，他转身，看向那个趴在桌上的男人。

　　这个是个权倾朝野的男人！

　　此刻他正醉酒，沉睡，人事不省，毫无防备！

　　好似这会儿随便来一个孩子拿把刀都能将这个当朝权臣给结果了！

　　李书厌凝眉看了一时，然后缓缓地迈步走过去。

　　皂色薄履踩在青砖地面上猫儿一般悄无声息的。

　　站到桌边，他垂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而后他慢慢地伸出手来，手指舒展而修长，看不出是个什么手势。

　　却在将要靠近韩戟的脖子的时候，李书厌几乎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而后忽然改为手刀，猛的一下敲在了韩戟的后颈子上。

　　睡梦中的男人猛然蹙眉，闷哼一声，而后便是悄无声息的。

　　李书厌收手，宽大的袖子随风翻飞，他不再看韩戟，转身，负手踱着步子离去。

　　——他是疯了才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里守着个大男人！

　　直接敲晕了，他回去睡觉，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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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禧站在惠延宫门口等了一时。

　　眼看着月色西移，惠延宫的大门缓缓从里头打开了，一个身穿淡蓝太监服的人从门内步了出来。

　　那太监四五十岁的模样，两鬓有些斑白了，一双眼睛却隼利的很，腰杆挺直，肩背端正，浑身的精神气，毫无其他太监那般唯诺谄媚之态。

　　——正是当日在峻兰池畔帮助宋禧从李书厌手中夺走小皇子的那个大太监！

　　大太监将宋禧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眼，然后才微微点了一下头，道：“太后在里头，叫你进去。”

　　宋禧微笑着冲他颔首：“劳烦蔡公公了。”

　　随后她便端着手随太监步入惠延宫。

　　刘太后的寝宫相当于半个庵堂，自步入大门开始，宋禧便能闻到浓郁的梵香味，整个宫内都是烟雾蒙蒙的，这还是半夜，散去了些许烟气。上回她可是大白天的时候来的，刘太后正同几个老尼姑诵经唱佛，贡香熏得她几乎睁不开眼来。

　　宋禧一边随着蔡公公快步往内殿的方向而去，一边忍不住便伸手揉了揉被烟火熏疼了的眼睛。

　　末了，她抬首看了眼前头那个蓝衣大太监，然后笑问：“蔡公公，自上回之后，本宫一直还没机会问您，小皇子如今在哪？可送出宫去了？”

　　蔡公公沉默了一时，然后才回答，他的声音低沉若洪钟，说话的语气也严肃而刻板的：“这个公主便别问了，自有太后主张。”

　　宋禧抿了抿唇，嘀咕了一句：“行吧，那便不问你了，还是直接去问我皇奶奶吧。”

　　刘太后是宋禧的亲祖母，自先帝去世后便闭门不出，专心礼佛，算是半个槛外人了，寻常也不怎么见外人，自宋禧回宫已有半年，这也才是她第二次步入惠延宫而已。

　　太后的后殿建制颇宏大，殿内塑了一尊佛像，高约二丈，宋禧需要仰着头才能瞻仰到佛像的尊容。

　　她悄无声息地站在原地，仰头看了一时，然后才移动目光看向面前那个跪坐在蒲团上专心敲木鱼念佛经的老太太。

　　片刻之后，她笑吟吟地唤她：“皇奶奶。”

　　木鱼声止住。

　　刘太后回首看她。

　　老太太穿了一身简服，梳着简单的发髻，全身上下别无饰品。她看着宋禧，容色平静的很，脸上不大能瞧的出年纪，就连眼角的皱纹都长得很含蓄。

　　她朝宋禧伸手，道：“六姑娘，过来。”

　　刘太后从不唤小辈们的名字，只照姊妹兄弟间的排行来唤他们。

　　宋禧款步上前，乖顺地趺坐在太后身旁的蒲团上。

　　太后伸手摸了摸宋禧露湿的衣裳，道：“这么晚过来，衣服都湿了。”

　　宋禧垂目，唇边噙了个规矩的笑：“皇祖母，您当日答应了，只要孙女儿助您救下六皇子，您就会帮我见我弟弟一面，孙女觉得今晚便合宜。孙女先谢过祖母！”

　　当日，宋禧一早猜出皇帝有意除去六皇子，这个女人瞬间便在心中做好盘算: 旁人她不知道，刘太后可不管什么宫闱杀戮权利争夺，她是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子孙落难而不救的。

　　于是宋禧便直接上门来找了刘太后，将事情告知，并允诺会帮助太后救下六皇子，只有一个条件：让她见她弟弟宋淮一面。

　　宋禧抿唇想了一下，又抬首问刘太后：“皇祖母，那个小皇子呢？送出宫了吗？您将他安置在什么地方？父皇还以为那孩子已经死了，从此以后，小皇子可不能再出现在宫里了！”

　　自那日蔡公公在峻兰池旁同宋禧一起夺下孩子之后，便借着雨势和夜色直接抱回了惠延宫，至今，宋禧自己也是再未见过那个孩子。

　　刘太后缓缓地点头，说话中带着沉沉的叹音：“孩子哀家已经送出去了，你不必担心。那日里，孩子才出生就淋雨，老蔡抱来的时候，孩子都发高热了，哀家已经找了妥当的地方安置，叫人照顾。这两日孩子一直不退烧，能不能活却还不知。”

　　宋禧安静地垂眸一时，然后又开口请求：“祖母，您让孙女儿去见小淮吧。”

　　刘太后拍了拍她的手，道：“再等一等，等下半夜，守门的人最困，最放松警惕的时候，才好带你进去。”

　　说着，这个老太太转回身继续敲着木鱼口中颂佛：“你就在这里先听一会儿经吧。”

　　宋禧点头，很顺从地跪在一旁，听着苏太后敲木鱼，面容肃穆，她听得极其认真。

　　四更天的时候，刘太后身边的大姑姑静昙给她拿来了一套宫女衣裳让她换上，然后递给她一个篮子，篮子里头放了些香包和驱蚊草。

　　静昙帮宋禧整理好衣衫，然后道：“公主就跟在奴婢后头，低着些头，别说话就成。”

　　宋禧微笑道：“谢谢姑姑。”

　　然后便举步同静昙往外走去。

　　临出门的时候，刘太后忽又在她身后唤住她：“六姑娘。”

　　宋禧回首。

　　太后看着她，久久才叹息了一声，她微沉着声音道：“孩子，你眉间戾气有些重，往后常来我这儿听佛经吧。”

　　宋禧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宇，她觉得自己平和的很，她觉得是刘太后看错了！

　　想了想，这个女人弯了眼睛笑眯眯地回了一声：“是，孙女儿听祖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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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延宫往西走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髙柏巷子，宋淮就住在里头。

　　髙柏巷子其实就是冷宫，夹在两道红墙之间，列着几排简陋破败的房子，是阳光找不到的地方。巷子内墙皮斑驳，败叶堆积，到处散发着腐烂的霉味。

　　巷子口有两个太监靠着墙根打盹。

　　听到脚步声，其中一个太监揉了揉困倦的眼睛，抬头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谁？”

　　静昙上前道：“是我，夏日里蚊虫多，这不连太后方才都被蚊子叮醒了，这才想起来叫我给里头的送点香草和驱蚊香包。”

　　这些年里，刘太后时常会叫身边的姑姑给里头的孩子送些生活用物，只要不太过分了，他们也不敢拦，早便也习惯了，于是那太监只眯瞪着一双眼睛，将静昙瞅了一眼，便打着哈欠往里头挥挥手：“进去吧，别待太久。”

　　宋禧低着头跟随着静昙一步一步往里走，每走一步，心跳便加快一分。

　　到了最里头那间屋子前，静昙顿住了脚步，看着门缝里透出来的一点灯光，她咦了一声：“还没睡？”

　　宋禧抬头去看那斑驳破败的一扇门，紧张得手指直抠篮子，被竹篾戳破了指尖都不觉。

　　静昙已经上前一步，推开了那门。

　　屋内昏暗的灯光霎时洒了出来。

　　宋禧眯着眼睛瞧去，借着灯火，正见屋内当中，一张简陋的桌子前站了个少年。

　　少年背对着门，从宋禧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他很瘦，一袭洗得发白的夏衫罩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听到身后的动静，他回身，见到是静昙，少年一双漆黑的眼睛平静的很：“姑姑，太后又叫你送什么东西来？”

　　静昙没说话，只往边上让了让，露出身后的宋禧。

　　少年奇怪地朝宋禧看过来，用陌生的眼神将她盯了许久。

　　宋禧紧张地睁大了眼睛，定住了身子，那一刻，不知是怎么了，她不敢动，不敢迈出步子，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个，只怔怔地将屋内地少年瞧着。

　　那个少年将她打量了许久，然后试探地上前一步，他迟疑地看着她，小声地问了一句：“你是……姐姐？”

　　宋禧没忍住，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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