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有五岁

　　黑色的丧服已经不见了。

　　不过，乐茹方才见到的光滑的黑色丝绸，脚边也有轻巧的花纹，故也不能说和丧夫的事实十分搭配。

　　那么，还算是丧服吗？

　　司徒换了一身碎花长裙，她半躺着，光着脚，屈膝而读，一手扶着书，书不厚，但装帧精美，一手拿着一副双片眼镜，暗红的金柄上，串了许多大颗的珍珠。

　　“你来了。”

　　司徒看见乐茹，笑着准备起身。

　　“你先看完这一页吧。”

　　乐茹坐到她身边。

　　“好的，”她往后翻了翻，“还有两页多呢！”

　　“那就把这一章看完。”

　　司徒不说话，低下头去。

　　她拿着眼镜的姿势还有些笨拙，头低得也太过了些，眼睛和玻璃片的距离太远。在乐茹的位置看来，倒不像是在看书，像是在鉴赏那副名贵的眼镜。

　　也许是洗过澡了，乐茹的心放松了不少，还想一手将司徒的眼镜夺过来，好好看看，是不是真货。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下定心思，终有一天，她要这么做。

　　“我好了。”

　　她抬起头，看着乐茹。

　　乐茹将她手上的眼镜拿了过来。

　　“你这样，不会累坏了颈吗？”

　　“会有点。”司徒轻轻地捶着后颈，左右上下扭了扭头。

　　“让我来吧。”

　　“好啊……”

　　司徒转过身，趴在床上。

　　乐茹将眼镜轻轻摆到一边。司徒任凭她按摩后背的肌肉。

　　乐茹感到她轻松了，发出被身体压在床上的呼吸声。

　　“过几天放假，我陪你出去走走好吗？”

　　“谢谢，不过算了，我还要把这本书读完。”

　　乐茹倒也不会因此而感到沮丧，但不满还是有的，在以前，两个人还同在宝禄学舍的时候，司徒几曾需要乐茹这么好声好气了。

　　司徒看的那本书，是《星命源流考略》，旧京传道社出版。

　　还在孔弗修斯圣国的时候，司徒和乐茹一样，学的是上古圣人传下来的说一不二的金口令。

　　按照京区皇家神秘学奥论及应用促进学会的定义，属于魔法十力中的真言，要使人的身、口、意圆融合一，才可以随心所欲，得心应手。

　　上古的事各有各的成说，但学校里出色的人本来就寥寥。所谓身口意，按照乐茹的老师解释，是以身为燃料，以心意为火种，发声为咒语，脱口成真。司徒所修，是神行万里、飞天过海的法术，虽然不曾探过底细，但关键大抵也离不开身口意三环。

　　总之，都和观过往，窥未来，趋吉避凶的星学无关。

　　“我不过随便看看。”

　　看到乐茹翻她的书，司徒埋着头说。

　　“我还以为你只是看看小说而已。”

　　乐茹把书合上。

　　“你以前都不看书的。”

　　“是啊。”

　　司徒转身，躺在床上。

　　她看着天花板。

　　“你要睡了吗？”乐茹问她。

　　“小茹要睡的话，就灭了蜡烛吧，明天还要上学呢！”司徒轻轻地握着自己的两根手指。

　　“我还不困。真对不起，我们这里没有多余的客房。”乐茹站起身，坐到椅子中。

　　乐茹没有说谎，虽然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城堡里的确没有一间客房，从建筑风尚来看，这种居所，在当下城中的楼房和小别墅逐渐流行的偏好中，是很难以想象的。

　　爸爸分明是有意为之。

　　城堡本来的确有数十个房间，但爸爸命人将它们全部拆毁了，可以说，整座城堡，只剩下外壳是完好无损的，外面的大墙经过秘术加固之后，内部按照塔楼，被充分打造成了极宽敞的套间，还有好几处不同功用的房间，不提仆人们的下两层，每一个人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书房、衣帽间和杂物间，还有安置各自收藏品的地方。乐茹和姐姐，两个人共用一个塔楼，在这个塔楼中，乐茹拥有一个睡觉的带小客厅套间，一个大书房，一个衣帽间，还有安放古董和珠宝的藏宝室——都是爸爸妈妈，还有和他们有来往的贵人们馈赠的玩意，和要求安静，隔绝外面音响的练功房。

　　更重要的是，像爸爸这种身份的人，随随便便在自家招待别人留宿，将私人生活接续到公共领域，是很不恰当的。一间客房都没有的大城堡，无疑隔绝了政治生活对家庭的侵蚀，也带来了从陛下到其他贵人的尊重。

　　乐茹偷偷盯着躺在床上那人的手指，干干净净，没有留指甲，也没有什么装饰，就连刚刚看见的结婚戒指也看不见了。

　　“那还要继续说话吗？”

　　她撑起身子，一缕头发垂了下来。

　　“看得懂吗？”

　　“这个？”司徒拿起床上的魔法书，挺起身，把它小心翼翼地抛到桌子上。

　　“不懂。”

　　“你把你的令牌给了我，可我就是学不会，我连自己的都还没有学完。”乐茹拉开最下面的抽屉，取出两块金砖似的东西放到床上，像极了军营里调兵遣将的令牌。

　　“我还是把它还给你吧……”

　　“唔……”

　　司徒拿起原本属于她的一块，双手握住，紧闭双唇，过了好一阵，才放下来。

　　“我都送给你了，你就留着吧！”

　　真是笨啊！在当初，她将这块金口令送给自己的时候，为什么就没有想到呢！这个人就要离开了。只会傻乎乎地高兴，觉得占了天大的便宜。

　　不过，就是当时想到了这一层，又有什么用呢？到了时候，还不是要和她告别？

　　倒是什么也不知道来得轻松！

　　“留着都几年了，我还是没有学会。”乐茹将它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令牌上。

　　“那还真是可惜，但我已经飞不起来了。所以，还是放在小茹你这里吧。”

　　她还是微笑。

　　“是我太重了……该减肥了吗？”

　　“是因为司徒的丈夫吗？”

　　听到乐茹这样说，司徒好像暗暗吓了一跳，但惊吓没能溢出眼神。

　　“我本来也没有什么天分……小茹你可是知道的。”

　　乐茹想反驳她，但又找不出什么好的说法。总之，就是想把司徒那种淡泊不惊的态度打下去。

　　“司徒的戒指呢？”

　　“在包里呢。”

　　她起身，去拿椅子上放着的手提包，它只比两只手掌大一些。拿出一个不及拳头大的黑丝锦盒。

　　“在这里呢！”她把锦盒打开，给乐茹看。

　　“哦，他是我丈夫。”

　　里面镶嵌着一张画像，是个男人。

　　中间，放着那枚婚戒。

　　他五官端正，身材也许是修长的，一身整洁直硬的戎装，没有一道压痕，是军队阅兵，或打胜仗入城时着的大礼服。司徒的丈夫，看起来生气勃发，风流倜傥，怎么也不像个已经死了的人。

　　“他休整的时候，在城里找人画的，派人送给我。”她把锦盒关上，放回手提包。

　　“真是多事呢。我早就见过了，他家里送过几次他的画像过来。我都放着呢。”

　　乐茹止了深究有没有将其他画像也一并带过来的念头。她张大嘴巴，打了个呵欠。

　　“我听乐老师说你今天去探望残老军人了？一定很累了吧。还是早点睡好。”

　　乐茹听她的话，去把蜡烛熄了，放下重重的帘子，流苏拂过脚面，痒痒的。

　　她躺在床上，在司徒的旁边，一片漆黑。

　　也许是眼睛一时看不到的缘故，渗入鼻中的香气唤醒了已被乐茹认定为久远的记忆。和当日的气味大不同了。但就是这种与昔日大不同的好闻的香，不断地提醒着自己，司徒就在躺在身边。

　　床宽大，足以保证两个人都舒舒服服地躺下来又不碰到对方。

　　“小茹在学校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和以前也差不多。”

　　“我听你姐姐说，你现在是图书委员了？”

　　“嗯……你一定比我靠谱。”

　　乐茹翻身，背对着司徒。

　　“是啊！你也已经是三年级了呢？听说，你也想要去参加测试，就像乐老师那样……”

　　“嗯，爸爸的爵位是为弟弟预备的，我总得为自己打算。”

　　“将来要去乐……韩夫人的报社工作吗？”

　　她怎么说，都不会有人反对的，妈妈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就在那一瞬间，乐茹有了想法。

　　新的想法。

　　“我想……将来，也许……到图书馆去吧……”

　　司徒的手轻轻抚摸着乐茹的后背。

　　“为什么？”

　　一时之间，乐茹还远没有想好要去哪里的图书馆。乐茹去过郡县的公立图书馆几次，它们都归帝国图书馆监督管理委员会，他们会根据当地长官的推荐，选定他们认可的人来打理。有些地方，没有身份的人就进不去，还有些地方，是归史馆还是绘图师管的，没有特许状就进不去。

　　“什么为什么……”

　　“我还记得，以前，小茹跟我说，长大以后要要行脚天下呢……”

　　乐茹不安地感觉到，对方也动了动身子，说起来是有这么一件事，自己是这么对司徒说过，在很久以前，自己都不记得了，是有这么一个梦想。

　　“对不起，我忘记了。”

　　“这没什么。”

　　司徒没有再深究下去。

　　“不过，我还是现在才知道读书的妙处呢……”她对乐茹说。

　　乐茹只觉得喉咙咕噜一下，发出低沉的似笑又似哭的怪声，自己听起来，就像是忘记了坟头是哪一座的鬼魂在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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