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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控之下
深夜十一点四十七分,沈叙的卧室。
台灯在书桌上投下一个温暖的光圈,光圈外是沉沉的黑暗。窗户关得很紧,但秋夜的风依然能从缝隙里挤进来,发出细微的呜咽声。沈叙坐在电脑前,屏幕的冷光照在他脸上,让他的表情看起来像一尊石膏像。
他的手指停在键盘上,已经停了很久。
屏幕上是李医生三天前给他的那个隐藏软件——一个看起来像普通计算器的小程序,但输入特定密码后,会变成一个精密的检测工具。李医生当时说得轻描淡写:“以防万一。有时候我们以为的隐私,可能没那么私密。”
沈叙现在明白了这句话的分量。
检测结果在半小时前就出来了,但他盯着那些数据行,看了又看,像在解读某种外星文字。不是看不懂,而是不愿意相信。
手机和电脑里都有。不是持续运行的后台程序——那种太容易被发现——而是更精巧的东西:关键词触发式监听模块。休眠状态时几乎不占资源,不产生任何异常流量,安静得像不存在。但一旦设备捕捉到特定词汇,模块就会激活,开始录音、截图、记录输入内容,然后以加密数据包的形式,选择一个网络流量高峰时段悄悄发送出去。
触发词列表很长,沈叙只识别出了一部分:
【记忆】【重置】【实验】【普罗米修斯】【江寻】【真相】【实验室】【赵临】【监控】【测试】
还有他自己的名字:【沈叙】
每一个词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他的意识里。他想起过去几个月里,自己在手机备忘录里记录的观察笔记,在电脑上整理的线索文档,和江寻的每一次重要对话,甚至那些深夜里的自言自语。
可能全都被听到了,看到了,记录了。
沈叙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黑暗中,那些数据行还在视网膜上残留,像烧灼的印记。他感到一种混合着愤怒和冰冷的恶心感——不是被侵犯隐私的愤怒,而是更深的、关于江寻被如此彻底地剥夺一切私密空间的愤怒。
他们连这点都不放过。连两个少年之间那些破碎的、小心翼翼的信任构建过程,都要拿来分析、研究、归档。
窗外的风声大了些。沈叙睁开眼,重新看向屏幕。检测日志显示,最近一次触发是在今天下午四点二十三分——正是他和江寻在天台上说话的时候。
关键词:【真相】【信任】【记忆】【江寻】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画面:自己的手机在口袋里,安静地听着那些沉重的对话,记录着江寻说“我已经在伤里了”时的声音,记录着自己哽咽的呼吸,记录着风声里那些几乎被吹散的真心话。
然后打包,加密,等待发送。
沈叙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立刻清除所有后门程序,想用最彻底的方式反监控,想找到那个接收数据的服务器然后让它彻底瘫痪。
但他不能。
清除程序会打草惊蛇。会告诉他们,沈叙已经发现了。会让他们升级监控手段,或者更糟——直接采取行动,把江寻从他身边带走。
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冷静,必须冷静。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冲动只会让情况更糟。这是赵临教他的——虽然是在完全不同的语境下。
“当你发现自己在陷阱里,”赵临有一次在电话里说,语气像在传授人生经验,“不要急着挣脱。先观察陷阱的结构,找到制造者的盲点,然后从那里开始瓦解它。”
讽刺的是,现在这个建议用在了赵临自己设置的陷阱上。
沈叙重新坐直身体,手指回到键盘上。他没有清除后门程序——他甚至没有尝试去修改或屏蔽它们。相反,他开始做另一件事:分析。
他要了解这个监控系统的运作模式。触发后的录音时长是多少?截图的频率如何?数据发送的具体时间规律是什么?有没有什么词汇或行为模式能够暂时抑制触发?
三个小时的深度分析后,沈叙画出了一个大致的轮廓:
1. 录音时长:触发后持续30分钟,无论期间是否还有关键词出现。
2. 截图频率:每分钟一张,自动捕捉屏幕或前置摄像头画面(取决于哪个设备在活动)。
3. 数据发送:每日凌晨2点到4点之间,选择网络流量最低谷的随机时刻发送,加密等级很高。
4. 抑制机制:当设备检测到“学习”“作业”“课程”等教育相关词汇密集出现时,监控敏感度会暂时降低。
最后一点让沈叙眯起了眼睛。所以监控系统有“场景判断”能力。它知道什么时候该认真听,什么时候可以“放松”一些。
这意味着,监控背后可能有人工智能的参与,而不只是简单的关键词抓取。
凌晨两点半,沈叙关掉检测软件,清除了所有日志记录。然后他打开了一个空白文档,开始写明天要给江寻看的备忘录——不是真的备忘录,而是一个“表演脚本”。
【10月2日,周三,阴有雨】
【江寻,早上好。今天我们要重点复习数学第三章,下周有小测。】
【特别提醒:如果感觉记忆模糊,是正常现象,因为第三章内容本身就很抽象。多做题就会好。】
【放学后去图书馆,借阅《认知心理学基础》,老师推荐的拓展阅读。】
他停下来,思考着要植入哪些“正常化”内容。监控系统喜欢教育相关词汇,那他就给足。
【最近发现,规律作息对记忆巩固有帮助。以后我们尽量在十一点前睡觉。】
【对了,你上次问的关于自由意志的问题,我查了资料。主流观点认为……】
他故意在这里写了一段冗长、学术、完全正确的废话,引用了三个心理学家的理论,最后得出结论“这个问题没有标准答案”。完美的好学生讨论,无可挑剔,也毫无风险。
然后,在文档的最后,他加了一句真正想对江寻说的话——但用了一种只有他们能懂的方式:
【PS:今天天气不好,记得带伞。如果雨太大,我们就在老地方等雨小一点再走。】
“老地方”是指教学楼后那个几乎没人去的消防通道。那是他们第一次真正交谈的地方——不是开学那天在旧教学楼的“发现”,而是后来有一次下雨,两人偶遇在那里,江寻问了他一堆关于雨滴为什么是透明的问题。
监控系统不会知道这个细节。就算听到了,也只会当成普通的约定地点。
写完“表演脚本”,沈叙开始整理电脑里的文件。他把所有关于江寻的观察记录、关于普罗米修斯计划的调查、关于实验室事故的线索,全部移到了一个隐藏分区,然后用一个看似普通的学习资料文件夹作为掩护。
文件夹名字:【高二物理竞赛备赛资料】
里面是真实的物理竞赛题,但每份PDF文件都有双重加密——第一层是正常的文件,第二层才是真正的资料。解锁密码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那天的日期,加上江寻画过的那个符号的数字编码。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沈叙看了眼时间:凌晨四点十七分。他关掉电脑,走到窗前,拉开一条缝隙。
冷空气灌进来,带着雨后的潮湿气息。街道上空无一人,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远处有清洁工扫地的声音,刷——刷——刷——规律得让人心安。
沈叙忽然想起江寻今天在天台上说的话:“我信任你,只是因为……在所有的陌生里,你是唯一让我感到熟悉的人。”
那种信任,现在成了沈叙肩头最沉的负担。因为他知道,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被监听;自己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可能被分析;自己试图保护江寻的每一个举动,都可能反而把他推向更危险的境地。
但他没有退路。
手机震动了一下。沈叙低头看,是江寻发来的消息——这么早,他应该刚醒,或者根本没睡。
“沈叙,我做了梦。”
沈叙立刻回复:“什么梦?”
“很多数字。在墙上滚动。还有声音说……‘样本异常,需要校准’。”
沈叙感到脊背一阵发凉。他迅速打字:“还记得声音是什么样的吗?”
“机械的。像电脑合成的。但有点熟悉……好像在哪儿听过。”
“醒了就不要再想了。今天天气不好,多穿点。”
“嗯。沈叙。”
“?”
“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你不认识的样子,你还会……”
消息在这里停住了。沈叙盯着屏幕,等了整整一分钟,新消息才跳出来:
“没事。我好像又说了奇怪的话。忘了吧。”
沈叙的手指悬在屏幕上。他想说不会,想说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认识你,想说你就是你。但他想起监控,想起那些关键词触发器,最终只回了一句:
“快睡吧,早上见。”
放下手机,沈叙感到一种深重的疲惫。不是身体的累,而是那种明知道面前是雷区,却必须装作散步一样走过去的心理消耗。
他重新坐回书桌前,打开手机自带的录音功能——不是要录什么,而是想测试。他清了清嗓子,用平时和江寻说话的语气说:
“江寻,关于昨天那道数学题,我想到另一种解法。主要是利用三角函数的和差化积公式,把复杂表达式简化。你看这里……”
他讲了五分钟的数学题,详细、清晰、完全符合一个好学生在帮同学讲题的状态。讲完后,他停止录音,打开检测软件。
果然,在他开始提到“数学题”“三角函数”时,监控模块的活跃度显著下降。等他讲到第三分钟,模块几乎进入休眠状态。
测试成功。
沈叙删掉录音,靠在椅背上,第一次露出了今晚真正的笑容——不是开心的笑,而是那种猎人发现猎物弱点时的、冰冷的笑。
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早上七点,沈叙准时出现在江寻家门口。赵临的车已经等在楼下,车窗降下一半,能看到赵临坐在驾驶座上喝咖啡。
“早。”沈叙敲了敲车窗。
赵临转过头,脸上是那种标准的、看不出情绪的温和笑容:“早,沈叙同学。江寻马上下来。”
“昨晚睡得还好吗?”赵临问,像随口闲聊。
沈叙保持平静:“还行。在准备物理竞赛,睡得晚了些。”
“物理竞赛?”赵临的眉毛微微挑起,“我记得你报名的是数学竞赛。”
“数学也报了,物理是老师建议的,说可以拓展思维。”沈叙流畅地回答,这些都是真的,只是他以前没特意提过。
赵临点点头,没再追问。这时单元门开了,江寻走出来。他看起来没睡好,眼下有淡淡的青色,但看到沈叙时,眼睛还是亮了一下。
“早。”江寻说,声音有些沙哑。
“没睡好?”沈叙自然地接过他的书包。
“做梦。”江寻简短地说,然后看了眼车里的赵临,“叔叔早。”
“早。”赵临微笑着,“上车吧,要迟到了。”
去学校的路上,赵临打开了车载广播,是一档早间新闻节目。沈叙注意到,江寻在听到某个新闻片段时,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新闻在报道一起医疗数据泄露事件,主持人提到“患者隐私”“未经授权的监控”等词汇。
沈叙假装没注意到,转头看向窗外。但他的余光看见,江寻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又在下一秒迅速松开。
到学校后,赵临照例叮嘱了几句“好好听课”“注意休息”,然后驾车离开。沈叙和江寻并肩走进校门,晨光斜斜地照下来,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江寻。”沈叙轻声说。
“嗯?”
“今天放学后,我们不去图书馆了。”
江寻转头看他,眼神困惑:“那去哪?”
“回家。”沈叙说,“我教你编程。”
这个提议完全出乎意料。江寻眨了眨眼:“编程?”
“嗯。你不是总问,电脑是怎么‘思考’的吗?”沈叙说,语气自然得像在讨论午饭吃什么,“我教你写最简单的程序,让它帮你算数学题。”
江寻的眼睛慢慢亮起来——那是真正的好奇,不是伪装出来的。“真的?”
“真的。但前提是,”沈叙顿了顿,“今天上课要认真。特别是数学课,第三章的内容是编程的基础。”
“好。”江寻用力点头。
整个上午,沈叙都在有意识地“喂”给监控系统它想听的内容。数学课上,他和江寻讨论题目时,故意用了很多专业术语;化学实验时,他详细解释了反应原理;甚至课间休息时,他都拉着江寻复习英语语法。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那么“好学生”。
中午在天台吃饭时——这是他们最近养成的习惯,因为那里人少——沈叙终于有机会说一些真正想说的话。但他没有直接说,而是用了另一种方式。
“江寻,”他咬了一口面包,状似随意地问,“你知道加密吗?”
江寻摇头。
“就是……把信息变成别人看不懂的样子。”沈叙解释,“比如,我们可以约定一个密码。我说‘今天天气很好’,实际上意思是‘小心说话’。”
江寻思考了几秒:“为什么要这样?”
“有时候,有些话不想让所有人都听懂。”沈叙看着他的眼睛,“只想让特定的人听懂。”
江寻与他对视,许久,轻轻点头:“我明白了。”
“那我们来练习一下。”沈叙说,“从现在开始,如果我提到‘三角函数’,意思就是‘注意周围’。如果我提到‘化学反应’,意思就是‘有人过来了’。明白吗?”
“明白。”江寻顿了顿,“那如果我想告诉你什么,但不想让别人知道呢?”
沈叙想了想:“你可以用你画的那种符号。或者……说一些只有我们俩知道的事。”
“比如?”
“比如,”沈叙压低声音,“你可以问我‘雨滴为什么是透明的’。那天在消防通道,你问过我这个问题。”
江寻的眼睛亮了一下——他记得。或者说,不是记得,而是这个场景在他的潜意识里留下了痕迹。
“好。”他说,然后真的问了一句,“雨滴为什么是透明的?”
沈叙笑了:“因为光能直接穿过。没有东西阻挡。”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密码。简单,隐蔽,不会被监控系统标记——因为它听起来太像普通的、好奇的少年对话了。
下午的课,沈叙开始有意识地使用这些密码。当周婷婷又一次“刚好”经过他们座位时,沈叙对江寻说:“这道三角函数题的关键,是要找到隐藏的条件。”
江寻立刻会意,低下头,不再看周婷婷。
当张浩在体育课上试图拉江寻加入他们的篮球赛时,沈叙远远地喊了一句:“江寻,过来一下,那个化学反应我有问题!”
江寻立刻转身跑向他。
每一次密码的使用,江寻都能准确理解。这种默契让沈叙既欣慰又心酸——欣慰的是江寻如此聪明,心酸的是他们需要用这种方式来保护最基本的交流。
放学后,他们真的回了沈叙家。沈叙打开电脑,开始教江寻最基础的Python编程。他讲得很慢,很仔细,从变量、数据类型讲到最简单的条件判断。
江寻学得很快。快到让沈叙惊讶——不是记忆式的快,而是理解式的快。他几乎能立刻举一反三,甚至在沈叙讲到循环时,自己想到了可以用来解数学题里的数列问题。
“这里,”江寻指着屏幕,“如果我想让程序判断一个数是不是质数,可以这样写吗?”
他在沈叙的指导下,敲出了几行代码。虽然语法有错误,但逻辑完全正确。
“对,”沈叙点头,“就是这样。你很有天赋。”
江寻盯着自己写的代码,眼神有些恍惚:“我好像……以前也做过这个。”
沈叙的心跳漏了一拍。“以前?”
“不知道。”江寻摇头,“就是感觉熟悉。像……手自己知道该怎么动。”
他伸出手指,在空中虚敲了几下,动作流畅得像练习过千百次。
沈叙看着他的手指,想起检测软件里那些关键词,想起“样本异常,需要校准”,想起江寻梦里的那些数字墙。所有的碎片开始拼凑,指向一个他不愿面对但必须面对的可能性:
江寻的“天赋”,可能根本不是天赋。而是训练的结果。是那个实验室,是普罗米修斯计划,是无数次的“校准”和“重置”在他大脑里刻下的痕迹。
“沈叙?”江寻叫他,“你脸色不好。”
“没事。”沈叙强迫自己微笑,“就是有点累。今天就到这吧,我们做饭吃。”
晚饭后,江寻照例在沈叙的卧室写作业。沈叙则坐在书桌前,假装复习物理,实际上在整理今天的观察。
监控系统今天应该“吃”得很饱:大量的学习讨论,正常的社交互动,还有编程教学——全都是安全、健康、积极向上的内容。
但沈叙知道,这只是表面。
在那些安全词汇的掩护下,他们建立了一套只有两人能懂的密码系统。在那些正常互动中,江寻学会了如何识别和回避被安排好的“社交测试”。在编程教学里,沈叙实际上在悄悄训练江寻的逻辑思维和问题解决能力——这些能力,是打破思维禁锢的关键。
晚上九点,江寻写完作业,开始收拾书包。沈叙送他到门口时,江寻突然回头:
“沈叙。”
“嗯?”
“今天……”江寻犹豫了一下,“今天我很开心。虽然不记得为什么开心,但感觉……今天是好的。”
沈叙感到喉咙发紧。“那就好。”
“晚安。”
“晚安。”
门关上后,沈叙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他把脸埋进手掌,深深地呼吸。
累。太累了。每说一句话都要想三遍,每做一个决定都要考虑监控,每靠近江寻一步都要担心会不会反而害了他。
但他不能停。
因为江寻说“今天是好的”。
因为江寻在那么多的伤害和重置中,依然能感觉到“开心”。
因为江寻值得一个真正的好日子,值得一个不需要密码也能自由说话的世界。
沈叙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他走回书桌前,打开电脑,开始规划下一步。
监控之下,他们必须更小心。
但监控之下,他们也要活得更真实。
这是沈叙给自己的承诺,也是给江寻的承诺。
窗外的夜色深浓,但沈叙知道,有些光,即使在最深的黑暗里,也不会熄灭。
就像有些信任,即使在最严密的监控下,也不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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