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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送药人的出现和那句“想办法让顾晏之来见你。这是你唯一的生路。”的话语,如同在沈清弦漆黑一片的绝境中,投下了一颗微弱的火星。虽然不知是敌是友,但那包神秘的粉末和这句指示,是她目前唯一能抓住的、可能改变命运的稻草。
然而,如何“让顾晏之来见她”?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他亲自下令将她打入这死牢,明显是要将她弃之不顾,甚至等她自生自灭。他现在恐怕正忙于处理苏晚晴被杀的惊天风波,安抚苏相旧部,追查“真凶”——或许他内心早已认定是她——怎么可能来见一个他亲手送进来的“杀人犯”?
绝望再次如潮水般涌来。那潮水冰冷刺骨,几乎要将她残存的意志彻底淹没。沈清弦蜷缩在牢房最阴暗的角落,粗糙的囚衣摩擦着皮肤上尚未愈合的鞭痕,带来阵阵刺痛。空气中弥漫着霉变、血腥和排泄物混合的恶臭,每一次呼吸都是一种折磨。黑暗中,老鼠窸窣爬行的声音格外清晰,偶尔还有不知从哪个牢房传来的、压抑的哭泣或疯狂的呓语。
但这一次,沈清弦强迫自己不再沉溺于情绪。她咬紧下唇,直到口中尝到血腥味,用疼痛驱散脑中那些自怜自艾的念头。她必须冷静,必须思考。送药人既然能突破这森严的府衙大牢,将东西送到她手中,必然不是寻常人物。他冒险传来这句话,必然有其道理。或许,顾晏之的态度,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决绝?或许,这其中还有她不知道的隐情?
她开始仔细回忆画舫上顾晏之的每一个细节。夜风带着水汽的微凉,摇曳的灯火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他当时的震怒是真实的,那声“押下去”冰冷如铁,不带丝毫转圜余地。但那双看向她的、冰冷决绝的眼睛深处,是否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或挣扎?当他拂袖转身时,那紧绷的下颌线,是否隐藏着别的情绪?还有,他下令将她关入府衙大牢,而非直接移交刑部或更残酷的皇城司狱,这是否意味着……一种变相的保护?隔绝外界,尤其是那些对苏相之女惨死义愤填膺、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苏相旧部可能施加的压力和私刑?
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加速,像黑暗中忽然瞥见一丝裂缝透出的光。但随即又被自己狠狠否定。沈清弦,你在妄想什么?顾晏之那样的人,心硬如铁,算无遗策,为了他的权势,为了他更宏大的计划,牺牲一个无足轻重、甚至本就是作为替身和棋子存在的你,又算得了什么?苏晚晴的死,正好给了他一个彻底摆脱苏相势力掣肘的契机,而你,很可能就是他选中的替罪羊,是平息风波、转移视线的完美祭品。
不,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怜悯或那虚无缥缈的“隐情”上。她必须主动创造机会。就像父亲曾说的,调香之道,讲究天时地利与材料的融合,但更关键的,是调香师敢于在绝境中尝试、在微妙的平衡中创造奇迹的勇气和决断。
机会在哪里?就在那包粉末!送药人说这是“生路”。这粉末到底是什么?毒药?迷药?还是……某种能制造特殊效果的药物?
作为一名技艺精湛的调香师,沈清弦对草药、香料的性质、气味乃至细微的效用差异有着本能的敏感和丰富的知识储备。这是父亲留给她的、任何人都无法夺走的财富。她再次小心翼翼地解开那个粗糙的纸包,用指尖捻起极少的一点粉末,避开牢房通风处可能飘来的杂味,凑近鼻尖,屏息凝神,细细嗅闻。
气味很奇特。初闻是类似檀香、安息香一类的安神香气,沉静悠远,但在这沉静之下,却隐藏着一丝极淡的、近乎辛辣的锐利气息,似有若无,若不仔细分辨极易忽略。这丝辛辣感,仿佛能刺透人的神智,搅动心绪。她闭上眼,在记忆中搜寻。父亲留下的那些残破笔记、手札片段,以及他生前口传心授的种种偏门知识,如同散落的珍珠,此刻被她拼命串连。
忽然,一个名词跃入脑海——“离魂散”!父亲笔记的边角处,曾用极小的字提过一笔,语焉不详,只说传闻来自西域,极为罕见。其性特殊,由数种西域奇花异草的精华配以特殊矿物炼制而成。微量使用,可致人精神恍惚,产生幻象,意识模糊间容易吐露真言,故又名“吐真散”;但若用量稍大,便会使人陷入深度昏睡,气息奄奄,状若濒死;而用量若再大,则会损及心脉,令人癫狂或直接致命。因其难以掌控,且原料珍稀,中原极少流传,多存在于宫廷秘闻或江湖传说之中。
难道这纸包里的,就是传说中的“离魂散”?送药人是想让她用这个来对付顾晏之,伺机逼问真相?还是想让她伪装成中毒或突发恶疾,制造一个必须由顾晏之亲自前来查看的、足够严重且不引人怀疑的状况?
无论哪种,风险都极大!若是纯粹的毒药,她服下便是自寻死路。若是“离魂散”这类奇药,她对具体成分、剂量一无所知,全凭猜测和运气,稍有差池,结果可能就是昏迷不醒直至死亡,或者变成疯子。而且,如何确保顾晏之会来?万一来的只是不耐烦的狱卒,或随便一个被唤来的、水平低劣的牢狱大夫呢?那样不仅计划失败,还可能暴露她拥有药物的事实,招来更严酷的审查和折磨。
这是一个九死一生、甚至十死无生的赌局。筹码是她仅剩的、脆弱的生命。但除此之外,她还有别的选择吗?在这暗无天日、肮脏污秽的死牢里,像一只被遗忘的老鼠,吃着馊饭,喝着脏水,忍受着无尽的恐惧、寒冷和病痛,一天天衰弱下去,直到某一天悄无声息地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然后被草席一卷,扔到乱葬岗?
不!沈清弦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剧烈的刺痛让她眼神重新变得锐利。父亲含冤而逝,沈家香道传承断绝之仇未报;自己身负污名,被当作棋子利用后又无情抛弃之恨未雪;还有那画舫之上,苏晚晴惨死的真相迷雾重重……她怎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窝囊囊地死在这里?
她宁愿赌一把!哪怕只有一线微光,她也要拼尽全力抓住!
下定决心后,沈清弦开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谋划。她需要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制造一个足以惊动顾晏之、让他不得不亲自前来、至少是引起他高度关注的“状况”。她不能真的把自己毒死,必须控制好剂量,制造出看似严重、实则可控的症状,同时要给自己留下解释和回旋的余地。
她将纸包里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全部倒在一块相对干净的囚衣内衬布片上,借着铁窗外透入的、极其微弱的天光(不知是晨曦还是暮色),仔细分辨。粉末呈灰白色,带着极细微的结晶反光。她凭借调香师对分量的敏感,将粉末大致分成三份:一份极少,可能只有总量的十分之一;一份稍多,约莫占三成;剩下的六成多重新包好,藏在最隐秘的贴身之处,以备不时之需。
她决定先尝试那份最少的,看看身体反应,估算药效。这需要等待,等待一个身体相对虚弱、外界警惕性可能略有降低的时机。比如,下一次送那难以下咽的牢饭之后。进食后身体气血会有所变化,或许能更好地观察反应,也更能解释“突发急症”。
在焦灼而漫长的等待中,时间仿佛被粘稠的黑暗拉长了,每一刻都无比难熬。牢房里阴冷潮湿,寒气顺着地面和墙壁往骨头缝里钻。老鼠和臭虫肆无忌惮地爬过她的脚面。远处不时传来其他犯人的惨叫或狱卒的呵斥鞭打声,更添恐怖。每日两次送来的,是浑浊冷水般的稀粥和散发着馊味的、硬如石头的窝头,偶尔有点看不清原貌的菜糊。沈清弦强迫自己吃下一些,以维持体力,但更多的时候是食不下咽,胃里翻江倒海。
但比□□折磨更甚的,是精神上的无边恐惧和绝望。对未知命运的恐惧,对顾晏之冷酷手段的恐惧,对死亡步步逼近的恐惧,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扼住她的喉咙。她常常在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梦中是顾晏之冰冷无情的眼,是苏晚晴惨白带血的脸,是父亲临终前不甘的眼神。
她知道,精神一旦垮掉,就真的全完了。为了对抗这吞噬一切的黑暗,她开始在脑海中反复回忆父亲教导的香料知识,从最基础的草木性状、炮制方法,到复杂的合香原理、意境营造。她一遍遍默背那些残破香方上的字句,试图在脑海中补全缺失的部分。她回忆沈家鼎盛时,满室馨香,宾客盈门,父亲慈爱地手把手教她辨味、合香……那些温暖的、带着芬芳气息的记忆碎片,成了她在这冰窟地狱中唯一的精神薪火,微弱,却顽强地燃烧着,支撑着她快要崩溃的意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几个时辰,走廊尽头再次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铁器碰撞的哐当声,还有狱卒那熟悉的、粗嘎而不耐烦的骂咧。
“吃饭了!死囚!真他妈晦气,还得伺候你们这些杀千刀的!”
那个满脸横肉、态度恶劣的狱卒走到她的牢门前,看都没看里面一眼,粗鲁地将一个破口的陶碗和一个黑乎乎、干裂的窝头从栅栏下方的小口塞了进来,碗里是照例看不清内容的、冰冷粘稠的糊状物,散发着一股酸败的气味。
沈清弦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时机到了。
她没有立刻动。等到狱卒的脚步声骂骂咧咧地远去,消失在走廊拐角,牢房重归一片死寂,只有远处隐约的滴水声时,她才缓缓挪动几乎冻僵的身体,爬到牢门边。
她先警惕地侧耳倾听,确认附近没有其他动静。然后,深吸一口气——尽管吸入口鼻的依旧是污浊恶臭的空气——颤抖着手,从怀中取出那份分量最少的粉末。纸片早已被她处理掉,粉末被她用一小片干净的里衣布角小心包着。
她打开陶碗,扑鼻的馊味让她胃部一阵抽搐。她强忍着,将布角里的粉末轻轻抖入那碗冰冷的糊状物中。灰白色的粉末迅速融入深色的、粘稠的食物里,几乎看不出痕迹。她用窝头的一角,伸进去缓缓搅拌了几下,直到确信粉末已经均匀混合。
做完这一切,她感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知道,这一步踏出,便再无回头路。要么,迎来一线生机;要么,更快地坠入死亡的深渊。
她闭上眼,脑海中闪过父亲温和的笑容,闪过顾晏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屏住呼吸,用窝头舀起混合了粉末的糊状物,强迫自己一口口吞下去。馊败的味道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极淡的奇异气息充斥口腔,她几乎要呕出来,但死死捂住嘴,硬是咽了下去。然后,就着窝头,她将碗里剩下的食物也快速吃了大半,留下一点在碗底。
吃完后,她立刻退回墙角,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蜷缩起身体,全身的感官都调动起来,紧张地感受着体内任何一丝一毫的变化。
起初,除了胃部因吞下冰冷变质食物而产生的不适和恶心感,并无其他特殊感觉。牢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她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在耳膜上咚咚敲击。时间一点点流逝,失望和恐惧开始蔓延。难道药是假的?或者分量太少毫无作用?又或者,那根本就不是“离魂散”,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再次吞没,怀疑自己是否做了一个愚蠢至极的决定时——
一阵极其轻微的眩晕感,毫无征兆地袭来。
仿佛有人轻轻拨动了她脑中的某根弦,整个世界微微晃动了一下。紧接着,心跳开始不规律地加速,砰砰砰,又快又重,像是要挣脱胸腔的束缚。四肢百骸传来一种奇怪的绵软感,仿佛力气正在被慢慢抽走。视线开始变得有些模糊,眼前昏黄的油灯光晕似乎化开了,边缘不再清晰。而耳边,除了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跳,似乎还叠加了一层极细微的、如同蜂鸣般的嗡嗡响声,时断时续。
药效发作了!而且,来得比她预想的要快,要明显!
沈清弦心中凛然,这药果然厉害!仅仅是这么微小的剂量,就已经产生了如此清晰的生理反应。她对“离魂散”的猜测,可能性又增大了几分。
不能再犹豫了。她必须开始表演,而且必须逼真。
她努力对抗着逐渐增强的眩晕和心悸,调整呼吸,让气息变得紊乱、短促。然后,她从喉咙深处,发出第一声痛苦而压抑的呻吟。
“呃……”
声音很低,但在寂静的牢房中显得格外清晰。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聚力气,接着,更痛苦、更持续的呻吟溢出了嘴唇。
“好痛……肚子……好痛……呃啊……”
她一边呻吟,一边将身体蜷缩得更紧,双手用力按压住腹部,在身下肮脏潮湿的草堆中开始轻微地、痛苦地翻滚。草梗摩擦着囚衣和皮肤,带来真实的刺痛感,有助于她表现得更逼真。
“救……救命……好难受……”她断断续续地呼喊着,声音里带着真实的痛苦颤音(部分源于药效,部分源于极度的紧张和恐惧)。
起初,牢房外长廊里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她自己的呻吟和喘息在石壁间回荡,显得格外凄厉无助。
不能停!必须引起注意!
沈清弦加大了呻吟的力度和音量,声音变得嘶哑,充满了痛苦难当的意味。她甚至用额头,轻轻地、有节奏地去撞击身后冰冷的石墙,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撞击不重,不会真的伤到自己,但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能传得很远。
“来人啊……有没有人……我……我不行了……疼死了……”
她喊着,同时竖起耳朵,全身的神经都紧绷着,捕捉着牢房外的任何一丝动静。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走廊尽头传来了由远及近的、拖沓而不耐烦的脚步声,伴随着熟悉的、粗鲁的骂声:
“妈的!号什么丧!大半夜的,让不让人睡了!找死啊!”
是那个狱卒!只有他一个人!
沈清弦的心瞬间沉了半截。来的只是这个最低等的、粗鄙的狱卒,不是顾晏之!甚至不是狱卒头目!她的计划最关键的一环卡住了。
但她不能放弃。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必须把事情闹大,大到足以让这个狱卒不敢隐瞒,必须向上禀报!
“官爷……官爷救命……”她声音虚弱下去,仿佛气若游丝,但却用尽全身力气,确保每一个字都能清晰地传出去,“我……我不行了……肚子……像刀绞一样……我……我好像中毒了……是有人……有人要杀我灭口啊……”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嘶喊出来的,带着无尽的恐惧和绝望。
“中毒?”狱卒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疑和不耐烦,脚步声停在了她的牢门外。昏黄的、摇曳的油灯光线从栅栏外透入,一个模糊的黑影挡住了部分光线。狱卒似乎正透过栅栏缝隙,朝里面张望。
昏暗的光线下,只见沈清弦蜷缩在墙角,脸色在阴影中显得异常苍白,额头上布满冷汗(部分是紧张所致),头发凌乱地沾在脸颊,身体因“痛苦”而不住颤抖,嘴唇似乎还在无意识地哆嗦着。她的样子,确实十分痛苦,甚至带着濒死的惨淡。
“哼!少他妈装神弄鬼!”狱卒啐了一口,语气凶狠,但那份凶狠底下,明显带上了一丝犹豫和不安,“谁知道你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或是自己身子不顶用,发了急症!这死牢里哪天不死人?晦气!”
他的话让沈清弦心中一寒,但同时也抓住了一丝希望——他在犹豫,在给自己找理由开脱,这说明他并非完全无动于衷。是啊,这死牢里死个犯人或许常见,但她不一样,她是顾晏之顾大人亲自送进来的、与苏相千金之死有重大干系的重犯!若真的不明不白、突然“暴毙”在他当值的时候,尤其还是“中毒”、“灭口”这种敏感的死法,上面追查起来,他一个小小的狱卒,能脱得了干系?顾大人那里,又该如何交代?
必须再加一把火!
沈清弦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仿佛喘不上气的声音,脸色在昏暗光线下似乎更白了几分。她挣扎着,朝着牢门的方向伸出手,手指无力地虚空抓挠着,眼神涣散而充满祈求地看着栅栏外的黑影。
“真……真的……官爷……求求你……行行好……禀报……禀报顾大人……”她气若游丝,断断续续,但极其清晰地将最关键的信息点出,“我……我有……有重要的事情……关于苏小姐……必须……亲口告诉顾大人……有人……要灭口……来不及了……”
“顾大人”和“重要事情”,尤其是关联到“苏小姐”和“灭口”,这几个词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终于让狱卒脸上的横肉抖动了一下。他盯着牢房里似乎随时会断气的女人,眼神闪烁不定。这女人是顾大人亲自交代关押的,若她真有什么紧要的话没说出来就死了,或者真是被人灭口死在牢里……这干系,他可担待不起。
妈的,真是麻烦!狱卒心里暗骂,但脚下却不敢再耽搁。他啐了一口浓痰,狠狠瞪了里面一眼,丢下一句:“妈的,真他妈晦气!你给老子挺着点,别真死了!等着!”
说完,那拖沓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朝着走廊另一端,匆匆跑去,越来越远,直至听不见。
沈清弦保持着痛苦蜷缩的姿势,心中那根绷紧的弦,稍微松了那么一丝丝,但随即又绷得更紧。狱卒去禀报了,但这只是第一步。他会不会如实上报?上报给谁?是牢头,还是能直接通禀到顾晏之那里的人?顾晏之此刻是否在府衙?他是否愿意为了一个“垂死”的、他亲手打入死牢的犯人,深夜前来这污秽之地?
无数个问题在她脑海中盘旋,混合着身体里越来越明显的药物反应。那份“离魂散”的微量粉末,似乎正慢慢渗透她的四肢百骸。眩晕感一阵强过一阵,眼前的景物开始出现重影,油灯的光晕化开成模糊的一片。心跳时快时慢,带来心悸和胸闷的感觉。耳朵里的蜂鸣声似乎变成了遥远的、嘈杂的幻听,隐约有父亲唤她“弦儿”的声音,有顾晏之冰冷的命令声,还有苏晚晴凄厉的惨叫……
她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尖锐的疼痛和血腥味让她勉强维持住一丝清醒。不能真的失去意识!至少在顾晏之到来之前,绝不能!
她继续发出低低的、痛苦的呻吟,身体时不时抽搐一下,表演着一个中毒垂死之人的挣扎。但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对抗药效和倾听外面的动静上。
时间,在无边的黑暗和痛苦等待中,被拉长到近乎凝固。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炭火上煎熬。身体的真实不适和内心的极度焦灼、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撕裂。冷汗湿透了单薄的囚衣,紧紧贴在身上,冰冷粘腻。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发干,嘴唇因为紧张和失水而干裂。
他会不会来?他会不会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甚至巴不得她这个“麻烦”悄无声息地消失?也许狱卒根本没去禀报,或者被上面的人呵斥回来了?也许……她真的会就这样,在这无人知晓的角落,被这不知名的药物和绝望慢慢夺去生命?
各种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啃噬着她残存的希望。就在她的意识因为药效和绝望开始恍惚,眼前阵阵发黑,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
走廊的尽头,终于传来了不一样的脚步声。
那不是狱卒拖沓、散漫的步子,也不是牢头沉重、缓慢的踱步。
那脚步声,沉稳,清晰,每一步的间隔都均匀有力,带着一种独特的、不容置疑的节奏感。不疾不徐,却仿佛蕴含着千钧重量,踏在冰冷坚硬的石质地面上,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在这寂静得只剩下死亡气息的牢狱长廊里,由远及近,清晰地回荡开来。
这脚步声,如同重锤,一下,一下,敲打在沈清弦濒临崩溃的心弦上。
冰冷,熟悉,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和一种她曾无比渴望靠近、如今却只感到刺骨寒意的气息。
他来了。
顾晏之。
他真的来了。
沈清弦蜷缩在角落阴影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颤抖了一下。不是因为“病痛”,而是因为极致的紧张、恐惧,以及那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绝处逢生的悸动。
她迅速垂下眼帘,将眼中瞬间涌起的复杂情绪死死压住,只留下痛苦和涣散。身体因为极度的紧绷而僵硬,但她强迫自己放松下来,继续发出虚弱而无力的呻吟,手指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对抗着那越来越强烈的眩晕和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心跳。
那沉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她的牢房门外。
一片阴影,笼罩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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