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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格里拉(十一)
林晟的外公是很典型的少数民族长相,深邃的骨相,高挺的鼻梁,跟林晟一样,有一双无法轻易窥清的眼睛,本身就有一种不威自怒的压迫感。
“外公。”
林晟没什么波澜地叫了一声。
木云峰也跟在后面叫了一句,声音里已经收起了先前的嬉闹,极为罕见地带上了几分来自长辈的威严和气势。
盛景行感觉老人家上上下下将自己打量了一遍,他毫不畏惧地抬眼对上那道锋利的视线。
除了他的外婆,和停留在更早一些记忆里的爷爷奶奶和外公,盛景行几乎没有和长辈打交道的经验,可谓之初生牛犊不怕虎,倒是一点都不怵林晟的外公。
林晟不动声色地往盛景行面前移了移,挡住了两道交错的目光。
“客人?”
老人的语气有一丝丝的缓和。
“对。”木云峰言简意赅地答道。
其实也没说错。
“哦。”
或许是源自于少数民族骨子里的热情好客,林晟的外公敛去了不少威压,只道:“欢迎,你们好好招待人家。”
“嗯,会的。”
依旧是木云峰回答。
林晟一直一言不发。
兴许是有盛景行在场,林晟的外公并没有多做停留,又简单说了两句盛景行听不懂的话,就离开了。
但他说完话,木云峰和林晟的眉头就深深蹙了起来。
“怎么了晟哥?”
林晟和木云峰对视一眼:“没事。”
盛景行立马不乐意了,垮起了脸:“有事瞒着我?”
木云峰识相地转身:“今晚住我这儿?我去给你们收拾一下房间。”
林晟目送着他的背影,不忘在后面补充一句:“一间就行。”
木云峰:……
“小景,真没什么大事,你别担心。”
林晟摸摸盛景行的头,试图安抚一下眼前这个有些不安但又充满担心的小朋友。
“哼,但是你从一见到你外公开始就不太对劲。”
盛景行已经对林晟这一招免疫了,一副“我不管你必须交代”的样子。
林晟叹了口气:“因为每次回来都会跟他呛两句,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盛景行总觉得如果单单是因为这个,不至于让林晟反应那么大。
果然,林晟的神色黯了黯,又说道:“他跟我说,我妈妈是因为惹怒了这里的神,才会被埋在雪山里。我不信神,但是我知道,我妈妈从小生活在这里,她信东巴教,哪怕走得再远,也依然记得她的家在这里,如果被她听到了……她肯定很难过。”
“那你外公说的又不一定对啊,阿姨她是为了救人,神怎么会怪罪呢?”
林晟苦笑了一下:“可是我外公是村里的祭司啊……而且,按照这里的信仰来看,我妈妈确实做了一些忤逆神明的事情。”
盛景行之前创作过一组有关祭祀仪式的系列作品,当时有特意去查过相关资料。
在大多数的信仰里,祭司这个职位就相当于建立起了和神灵沟通的桥梁,他们的话语在信徒们心中还是很有分量的。
但再怎么说,那可是他的女儿啊……
到底是做了什么,才能让他说出这样的话……
盛景行一时间没有说话,屋内陷入了沉寂。
“我们……什么时候去看看阿姨?”
片刻,盛景行拉了拉林晟的袖子,开口问。
“后天吧。”
盛景行没有问为什么不是忌日当天,他猜是为了避免跟他外公撞到一起。
直到两人启程去扫墓,林晟的外公都没有再来打扰他们,还托人捎来了一袋牦牛肉干给盛景行。
盛景行看着那袋牛肉干,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最后还是林晟拿了一根,捏了捏他的脸,给盛景行的嘴巴捏得嘟了起来,放进他的嘴里:“吃吧,没事,不吃白不吃。他们对客人向来都是很热情的,可能是觉得自己那天没招待好你,给你赔罪的。”
确实香。
盛景行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没事就往嘴里扔一根,等到该吃正餐的时候又吃不了几口。
林晟无可奈何地没收了他的牛肉干,勒令他好好吃饭。
去扫墓的那天清晨,盛景行半梦半醒之间就被林晟叫了起来,一想到今天还有大事要干,盛景行难得地没有赖床,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林晟在一旁伸手将人捞进自己的怀里。
“换衣服吧。”
林晟身上熟悉的味道依旧让人安心,盛景行恋恋不舍地松开他,起床收拾。
等他收拾地差不多了,林晟跟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一杯酥油茶和一块鲜花饼。
“咦?这大清早的,哪儿来的?”
盛景行咬了一口鲜花饼,甜甜的,玫瑰的香气充斥着整个口腔。
“木云峰做的。”林晟替他擦去了嘴角的一块碎屑,回答道。
在丽江蹭和老板的,在德钦蹭木叔的,挺好。
两人匆匆吃了顿早饭,就往目的地去。
清晨的空气带着凉薄的水汽,沾在人身上,潮潮的。
盛景行和林晟两人一前一后走着。
虽然还是清晨,天色仍带着夜空的几点星子,但村里的小路上已经陆陆续续地有了不少人。
“阿晟回来啦。”
有人跟林晟打招呼。
林晟都一一应了。
盛景行发现,虽然按照林晟他们三个的说法,林晟应当不常留在村子里,何况还跟他的祭司外公关系有点僵,但大家似乎都对林晟很热情。
只除了几个看上去跟他外公差不多年纪的老人。
“阿晟,”一个老人叫住他,“你带着他们多出去见见世面我没有意见,但是你要是怂恿他们做些违背先祖的事情,那就是你的不是了。”
老人说的话很不客气,盛景行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什么怂恿,什么违背先祖?
林晟依旧是平日那副冷淡的样子,似乎对这话不甚在意。
“您误会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着,就微微颔首致意,拉着盛景行从老人身边走过。
“晟哥,他说的那话什么意思啊?”
大大小小深色的石碑出现在视野之中,林晟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回答:“到了,走吧。”
林晟拉着盛景行的手被清晨的温度染上了凉意,盛景行有些后悔,怎么自己总是想不起来带暖宝宝呢……
林晟轻车熟路地找到了那个小小的,干净的墓碑,站定,叫了一声:“妈。”
盛景行正了神色,撒开林晟的手,两手自然下垂贴紧裤缝,站军姿似的站正了,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句:“阿姨好。”
他不知道林晟是否打算向他妈妈介绍自己,也并不了解阿姨是否接受他的儿子是个同性恋,一时间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安静地站在林晟身边。
林晟垂眼看着那块石碑,良久,缓缓蹲下身。
“妈妈,我们大家都很好,您不用担心。爸爸也挺好的,本来说好带你去冰岛看极光的,可惜没去成,现在他每年都去一趟冰岛,就等着你回来去找他的时候,能看到极光。”
原来何教授去冰岛是这个原因。
盛景行低头看着林晟,从他的身上隐隐看到了一丝失落。
他蹲在了林晟旁边。
又是一阵沉默。
两人就这样蹲在一起,谁也不说话。
清晨的薄雾罩在冰冷坚硬的墓碑上,时间久了,也覆上了一层水珠。
林晟抬手一点一点地擦着,可是光用手是擦不干的。
水珠被打散,一部分还留在碑上,被挤碎成为更细散的水滴,另一部分,沾上了林晟的手。
“妈妈,多亏了您,现在村里好多小辈们都在县里上学,二伯伯家的娜珠说不定还能去市里上重点高中。”
盛景行第一次听林晟讲这些事情,安静地往林晟跟前挪了挪。
“妈妈,我也快三十岁了,这些年我也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我知道,外公也有他的苦衷,但我还是不能接受他那样评价你
明明你也只是想让更多的孩子能有机会去大城市读书,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为什么都在说你错了……
不过您别担心,我跟和川还有木云峰他们,会替您一直坚持下去的,我不觉得我有错,我也不信那些,就算以后真的要下地狱我也不怕。”
盛景行第一次听到林晟说这么多话,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等到他意识到林晟在说什么的时候,才慌忙捂上了林晟的嘴:“不会的晟哥,别乱说。”
林晟轻轻地笑了一下,拿开了盛景行的手:“你怕不怕?”
“嗯?”
“下地狱啊,你已经跟我绑在一起了,你也跑不掉。”
盛景行摇摇头:“我才不怕。”
林晟拍了拍他的头:“乖,不会让你下地狱的。”
盛景行转头看向若娜的墓碑:“所以阿姨她是因为带很多小辈出去读书才跟她的父亲起冲突的吗?”
林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是也不是,其实最开始外公并不反对,但是后来她发现,我妈妈不仅带他们出去读书,还鼓励他们往大城市走,才开始起矛盾。”
蹲的时间久了,林晟动了动腿,接着说:“老一辈的人都讲究家和根,何况他们信奉的神明就在这里,在他们看来,去别的地方就是一种背叛,所以他们觉得小辈们也应该守在这里。”
林晟轻轻叹了一口气:“唉,其实一开始我十几岁的时候只觉得老人的想法不可理喻,不过现在想想,外公作为村里的祭司,看着村里的人越来越少,甚至小辈里只有木云峰愿意留下来继承他的位置,而且还是个半吊子,应当也挺着急的吧。”
一边是年轻一代自己的未来,一边是整个村庄信仰的继承。
外公和妈妈各自代表了一边,这道题林晟至今没有找到答案。
他觉得那些小辈有权力去争取一个更好的未来,去看看更远的世界,但是老人们的肩上也有把传统传承下去的重担。
其实林晟一直想找个机会跟外公好好聊聊,说不定能找个折中的方法。
可是老人家总是把一切的缘由都归结于他的妈妈最初做出的那个决定上。
导致每次林晟想说点什么的时候,总是先被气得无话可说,碍于备份又只能默默咽下去。
算了,山重水复也会有柳暗花明的时候。
总能找到机会的。
两人又默默蹲了一会儿,直到朝阳完全从地平线升起,天色大亮,才缓缓起身。
于是,欠缺锻炼的盛景行同学,成功地眼前一黑,顺势倒进了林晟的怀里。
“对了,妈妈,这是我的男朋友,今天带他来见见你。”
他听到林晟的声音轻轻的,很快消散在风里,带着笑意。
盛景行终于缓过了这阵脑供血不足的劲儿,睁开了眼睛,视线越过林晟的肩膀,看到了在他们不远处站着的老人,不知已经听了多久,脸色极差。
盛景行慌张了起来,整个人紧绷了一瞬,脸色一白,连带着声音都有些不稳。
“晟哥,你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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