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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
医院顶层的临终关怀中心,已经闻不到消毒水的气息,取而代之的是百合淡淡的香气。
墙上的装饰画色彩跳跃,和走廊针落有声的环境反差鲜明,电子屏安静地跳动着数字,护士领闻钦走到熟悉的门前,在门外等他。
闻稷在卧室躺着,他的床位被换到了靠窗的方向,更好通风以驱散异味,屋子里陈设简陋,床头柜上摆着一只空荡干燥的杯子,关怀中心的医护人员没人愿意在闻稷身上多花心思,只有止痛泵在工作。
为了能让闻稷保持清醒的神志跟闻钦说几句话,止痛泵的剂量已经加到最大,即便如此闻稷还是眉头紧皱,气若游丝。
说实话闻钦没想到他能苟延残喘这么长时间。不过,就算是祸害遗千年,也到了终结的时候了。
闻稷醒着,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起皮听到他进门的声音,缓缓转头看他,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我的儿子。你来了。”
闻稷要跟他装父慈子孝,闻钦懒得搭理,他拿起那只空荡的玻璃杯去洗手间的水龙头上接了满满一杯水,明显感到从他端水进卧室的那一刻起闻稷的眼神就牢牢黏在了水杯上。
肝癌并发高钙血症,已经丧失了自主行动能力的闻稷非常渴望闻钦手里那杯清澈透亮的液体,尽管他听出来了那是闻钦直接在厕所接的生水。
闻钦把那杯水稳稳地放回它原来的位置,闻稷试图起身,勉强抬了头就像拉风箱似的接连喘气。
“你还没上小学的时候……”他说几个字就要深呼吸:“爸爸带你去游乐园,你贪玩跑丢了……夏天很热,爸爸到处找,一直到晚上才跟警察一起把你找到了……”
闻稷浑浊的眼球向上翻,如果不是嘴还在动,完全是一幅死人的模样了。
“你蹲在两个自动贩卖机的缝隙里,肯定是摔跤了,脑袋和腿都磕破皮,你那么小,像个刺猬一样蜷缩着……”
听到这里,闻钦也大概回忆起那段往事,他不自在地撇过头不看床上的闻稷。
闻稷注意到他神情的变化,笑起来:“你见到我了,很激动,爸爸买了瓶饮料,你渴极了,三两下就喝完了……”
这么多字数对闻稷还是压力太大,讲完这句话他胸口艰难起伏了一分多钟。跟闻稷其乐融融的童年往事到底令闻钦有些动容,于是他重新端起水杯打算满足一下闻稷临死前喝口水的心愿。
“你现在多少岁……二十七、二十九?”
看到他的动作,闻稷反常地嗬嗬笑出声:“二十年,你竟然和小时候一样,毫无变化。”
他说:“还是听话、懂事。
好骗、愚蠢。”
闻钦动作一顿。
“如果不是做了多次亲子鉴定,我不敢相信我闻稷怎么会有你这样懦弱的儿子。”
数年前闻稷跟他的狐朋狗友在别墅院子里开party,要涮狗肉火锅,而他们拉来的肉狗里除了市场上买来的,还有一只闻钦捡的小流浪狗,小狗肠胃脆弱还有眼部疾病,闻钦小心翼翼呵护了很久才照顾它痊愈。
闻钦在放学坐车回家的路上,小狗就惨遭开膛破肚了。
他到家后院子里的一群男的已经喝得醉醺醺了,闻钦前段时间参加生物竞赛得了国奖,在初中生高中生间,年仅八岁的闻钦优秀得实在耀眼。
闻稷的朋友夹起一筷子狗肉,要闻钦回答那是狗的什么部位,他攥紧拳头不肯开口,被闻稷在背上结结实实抡了一巴掌:“叔叔问你话呢,真没礼貌。”
朋友善解人意地笑起来:“欸,没事,孩子胆小,别为难他。来,叔叔给你夹块肉吃。”
小碗里装着一块热气腾腾的狗肉推到闻钦面前,催促声不断,闻钦忍无可忍,悲愤交加地指责闻稷残忍的行径。
顿时餐桌上哄笑连片,而闻稷则大失所望。因为闻钦竟然哭了,为这等小事流泪,而且是在他的朋友面前。成绩和奖项有什么用,他竟然为一条狗流泪。从此闻稷断定闻钦是个优柔寡断,难成一事的窝囊货。
“我要是你,手里的水早就泼到对面人的脸上了。”闻稷的声音阴恻恻的响起来。
闻钦确实想泼他一脸水,但是考虑到可能给关怀中心的人增加无谓的工作量,他还是隐忍地把水杯放下来。
“没想到你还相信我的话……哈哈,”闻稷继续。闻钦按捺情绪等他的下文。
“在游乐园……不是你贪玩跑丢……你兴高采烈地跑到人群中,我就站在设施后面,看着你找不到我而焦急恐惧……”
闻稷说:“真想直接把你丢在那里啊。可惜监控太多,只好装作不小心和孩子走散的好爸爸报了警。”
“为什么……?”闻钦大概真的很迷惘,想直接在闻稷口中得到答案。
闻稷用全身的力量让自己笑起来:“哪里有原因。不想要你,憎恶你,嫌弃你,恨你。”
闻钦刚出生的那几年,家中的气氛是很和睦的,以至于闻钦一直以为是破产和失利才使闻稷扭曲偏执成了后来的形象。他不会替过去的自己和邵歆原谅闻稷,但心底仍然怀着一丝渴望,他想或许有一天会等到闻稷的道歉。
只想要他的一句抱歉,哪怕是虚伪的,闻钦也好对过去的自己做出些微的交待。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闻钦却猝不及防地迎来了闻稷潜藏在心中数十年的恶毒。
“凭什么躺在病床上的不是你,”闻稷怒吼:“我在你的年纪早已在商界叱咤风云,你有我当年成就的万分之一吗。为什么命运不公,我要你替我死!你去死!”
一人风华正茂。
一人风烛残年。
对闻稷而言,他要恨闻钦,是不需要理由和借口的。
“几十年后我当然会去世,但是现在你恐怕不能如愿了。”闻钦拿起手机:“我走了。”
“站住……站住!“
闻稷发出风穿灶膛的呼哧声,闻钦充耳不闻。
“别走……爸爸最后的话你也不愿意听吗……刚才那些话,是爸爸气急了才说的,我们太久没见面了,爸爸不知道怎么和你相处……”
他如愿以偿地看到闻钦的身影定在卧室门前。
“你别站那么远……爸爸说话很累,你过来。”
闻钦回来了,面无表情,却在闻稷的床边坐下。
“你从小到大都命硬,”闻稷以此开头:“邵歆怀你的时候,我在她的中药里下丹参和红花,她喝了几个月,你还是健康出生了。”
闻钦伸手去捂他的嘴,他不想听,难以接受闻稷继续讲下去。
“你以为你的好运是怎么来的,我患肝癌,家境凋敝,邵歆出车祸,都是因为你。你!一切祸害的根源!”
五岁的闻钦走在路上不慎被电动车撞到,从人行道倒向马路,邵歆扑上前拉住他,自己被路上的小汽车压了腿。闻稷提起这事,闻钦刹那想到洪水中的朋友。真的,都是他带来的不幸。
他忽然意识到房间无比的寂静,被摁住的闻稷也不再挣扎,闻钦颤抖地挪开手,闻稷怒目圆睁,脸上残留着被挤压的痕迹,已经停止呼吸了。
闻钦捂他嘴也是收了力道的,闻稷的生命在他喊叫出闻钦是祸害后就彻底终结了。
他静静地坐了会,关怀中心的医护人员敲了几次门后鱼贯而入,她们井然有序地对闻稷做最后的检查,确认他的生命体征完全消失,开具死亡医学证明。
他看到在楼下左等右等不见他人的乔溪,焦急地从门外跑进来,他们原本说好了只花十来分钟处理闻稷的事。闻钦打开手机看了下时间,没想到跟闻稷聊了一个多小时,难怪乔溪看上去这么不安。
乔溪如往常一样拍拍他的肩膀,闻钦回过神来。医生护士已经走了,留下空间给闻钦整理遗物,或是做最后的告别。
原本闻钦没什么情绪的,可是乔溪挨着他坐下时强烈的委屈忽然涌上心头。
哪里来的委屈呢?是为三番五次怀揣着希望,却被闻稷嘲讽的天真的自己,还是为因为他的存在而受到伤害的亲朋好友。
“我们先出去吧。”
一墙之隔是闻稷的尸体,乔溪担心闻钦做一些糟糕的联想,拉着闻钦往外走。
对方像个任凭摆弄的模型,轻而易举地被带着挪动脚步,门外站着几个医护人员,路过他们的时候闻钦停下脚步道谢:“照顾我父亲,辛苦了。”
任谁都看得出他心绪烦乱,目光不知聚焦在哪里,医生护士都做好了他随时倒下的准备,谁料闻钦还能记得这些礼节。
闻钦是常将他人的感受排在自己之上的。
他握紧了乔溪的手,想到他是怎么在痛苦的环境下一点点形成这样的性格的,乔溪很心疼。
“我没事。”
走出医院,逆着光,闻钦很轻松地对乔溪笑了下:“闻稷死了,我很高兴。”
乔溪上下打量他,闻钦现在看上去的确如卸重担,可是按他刚才的状态看,他微笑的背后一定还有别的情绪。
“没事的,你想多了。”闻钦联系早早谈好的殡仪馆接收遗体,放下电话对乔溪挑挑眉。
夕阳很刺眼,乔溪有点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张开的嘴又轻轻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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