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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楮堂视角)
魏楮堂把沈吟招安置在大铁门外,开了手机电筒就往门里走去。
刚开始还有几盏灿白的路灯,光影憧憧,越到后面就越发漆黑。森林静谧得像是万物都忘了喘息。
魏楮堂拨开草丛,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越往里走,腐腥就越重,被微冷的晚风裹挟着到处乱窜。
也不知是什么悄无声息地在暗夜里发酵。
枝叶簌簌地响着,恰如叹息。
魏楮堂循着小道往里走,也不知走了多久。
忽然,一道瘦削的白色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
她的背挺得很直,她的衣摆被山风吹得鼓胀起来,又倏然凹陷,紧出水波般的纹路,更像一株无根的浮萍,随风飘荡。
他放缓了脚步,却又刻意踩折了一枝枯枝,弄出不大不小的声响。
半晌,他确定方晓晓知道了他的到来后,才缓缓开口,“晓晓。”
方晓晓像是很浅地吸了一口气,木然地回头,后又缓缓侧过身,她身后的树干旁依偎着一个人。
是方知苏。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睛紧闭,嘴唇却红艳非常,像是上过唇。她安静得像是只是浅觉了一场。
但她的胸口却插着一把小刀,素白柔软的白裙长浸满了干涸了的赭褐的血迹,她的左手垂落在地上,手腕断裂了半截,隐约露出白骨,一泼干涸的血迹晕染在地上。
原野的泥土气味混杂着血腥味。
不算美观的一个场景。魏楮堂心脏紧缩,猛地抬眼望向方晓晓。
可方晓晓她没有大哭,没有大恸,她的神情恰似一汪一眼望不到边的冰潭,从不泛滥,从不破冰。
不知从何时开始,曾经灵动的方晓晓不见了踪影——她的神情让他熟悉。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有那么一瞬,魏楮堂觉得她像极了一个人。
像沈吟招。
这种相像不是外表上的相似,而是灵魂与神色上的相似。
像是找寻行文论据一般,他的记忆忽地拉得很长。
魏楮堂记得某一次,他在马路对面等沈吟招放学。校门口和他就只隔着条马路的距离。
他看着沈吟招出校门,过马路。
突然间,对面一部深蓝色的公交车驭过,像一座移动的深沉海浪般,在一瞬间淹没了魏楮堂的视线。
紧接着,一阵惨叫声响起,不似人声。
“啊——”
公交车的车速忽地缓了下来,像是碾压到了什么东西般颠簸了一下,导致后面的车辆极速拐弯,差点追尾。
大道上鸣笛声大响,场面顿时混乱一片。
当时一个不太理想的念头划过魏楮堂的脑际,他的手心冒出了一层薄汗。
他横穿过马路,避开骂骂咧咧的司机,越过嘈杂的人群,他觉得自己似乎走过了这世上最长的马路——他终于奔跑到了案发现场。
地上满是血与肉。像是出自一只毛色混杂的野猫。
他松了口气,看了一眼便略带不适地收回了视线——他也不知道该不该叹声幸好。
魏楮堂连忙转头,视线扫过慌乱骚动的人群。
他身边的女孩们一轮接一轮地惊慌地尖叫起来,过路的家长都皱着眉赶忙拉走了自家的孩子。人群中,他一眼就找到了沈吟招。
沈吟招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只猫的尸首,眼神冷静,毫无温度。
他在这一片喧嚣中显得无比突兀,像是一副彩色油画上,一滴不协调的墨滴。
魏楮堂急忙跑过去,却又在距他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他看见沈吟招手里拿着手机,上面显示着尚未播出去的110。
像是在犹豫。
犹豫那条生命。
那时的沈吟招像是被惊扰了般,猛地回头,与他对视,他烟灰色的眼眸渡上些许讶然。
沈吟招又恢复了他的神采,他像往常一样喊他哥,还拽住了他的衣角。
“哥?”
魏楮堂回过神来,转身,下意识捂住了他的眼睛。哪怕他知道沈吟招十分冷静,哪怕他知道他不会害怕。
但他还是说:“求你,别看。”
他们的冷静,何其相像,又何其残酷。
***
沈吟招的冷静,就如此刻。
沈吟招波澜不惊地问他,方知苏是怎么死的,又为什么告诉他。
人的记忆总是跳脱的,魏楮堂又想起了以前。
那时许琦素还没跟沈轩程离婚,她就和他母亲谭维过节上山祈福。
许琦素她不信神佛,但她遵从某些习俗。他母亲谭维信神佛,尤其信因果。所以她们约着上山祈福,魏楮堂和沈吟招也跟着一起去了。
他们去的到山脚下的时候没带司机,两个女人就这么带着两个孩子上了山。
半山腰上人来人往,祈福香成片地插着,雾白的烟扑盖了小半座山,四处皆迷迷蒙蒙的。
要想去山顶的寺庙,要爬上几百阶楼梯。攒动的人头蚂蚁般地往楼梯上挪动,走得很缓慢。
她们俩一致认为人太多了,太危险了,叫他们别挤着上去,让魏楮堂他带着沈吟招在原地等着。
“看好吟招啊,我跟你素姐待会就回来。”
许琦素也在一旁叮嘱沈吟招,叫他好好跟着魏楮堂。
而后,她又笑着对魏楮堂他说吟招其实很乖的,在外面从不哭闹,他要觉得无聊,可以带着沈吟招到山脚下的集市玩玩,到时候她们下来跟他们碰头就行。
魏楮堂应了,等她母亲和许琦素身影埋没在人群中后,他才蹲下来问沈吟招,“招招想去逛集市吗?”
这小孩拽着他一根手指,像是低着头思考了一阵,最后得出结论,“你要想去我可以跟着你去。”
“好嘞。”魏楮堂自然而然地把他的意思理解成想去。
他走了两步,考虑到人多不安全,小孩还是抱着走比较安全。于是乎,他一把把他抱起,抱在臂弯里颠了颠,“我们下山去。”
沈吟招像是被他突如其来的抱起吓到了,赶忙抱住了他的脖子稳住自己,半天才说,“你下次抱我的时候能不能预告一下。”
魏楮堂“哟”了一声,又颠了颠他,“你还没上小学吧,‘预告’这个词都会用啊。”
沈吟招嗯了一声,转而说:“你居然能抱我走这么长的路。”
“在你眼里我是这么菜的人吗?”
沈吟招又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说,“你爸拿着戒尺追着你练字,你躲在桌子底下不敢出来的样子是挺菜的。”
“……”
他记得那会儿集市里的人也格外地多,魏楮堂抱着沈吟招下了好几阶楼梯,怎么说手都有点酸了,便放下他托着他的手走。
他那时候想,这小孩闭上嘴的时候是真的乖,说抱就抱要走就走,安静得像只流着活血的冷面娃娃。
但是之后沈吟招就莫名其妙地走丢了。
具体怎么丢的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被一集市上点燃的祈福香熏了满脸,熏得他直咳嗽,回过头来沈吟招就不见了。
他那时吓得要死,顺着原路拨开人群,边找边喊他的名字。
他还没找到人,一通电话倒是打了过来。
魏楮堂看着手机上的陌生号码,脑子一热,把所有最坏的结果都在脑子里过演了一遍。
不会是人贩子打来敲诈勒索的吧。
他咬着牙,然后摁下了接通键。
幼童独有的软糯声音和毫无起伏的语气融在一起,从听筒里传来,“楮堂哥哥,转身看右手边。”
他慌忙回头,远远看见沈吟招捧着部比脸大的手机放在耳边,小大人似的讲着电话。
他一颗高悬的心终于落地,他又听见沈吟招说:“哥哥,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到处乱跑啊。”
魏楮堂一时间哭笑不得,挂了电话朝他跑去,一把抱住他说:“你可吓死我了。”
沈吟招转手把电话还给一个人,魏楮堂才看见一个穿中山装的老头坐在他们身边。
那老头身前有张明黄桌布铺就的桌子,像是位神棍。
他们一路过来,见过许多自诩为“风水大师”、“算命大师”的人,张口不是“你有血光之灾”就是“我看你骨骼清奇”。
不过眼前这位可能有些许不一样,他看着沈吟招,突然说:“这孩子啊,聪慧过人,机敏过人,也沉稳过人。”
这人又说:“但可惜美玉有玷,人无完人。他命里比常人缺了些东西,要是找不回来,容易育成劣根,长成坏种,最终招致祸患,徒留吟叹。”
他说完便摇摇头,似乎也知道自己说了太多,便转而闭目养神,静如佛像。
魏楮堂一开始没太听懂,仔细嚼味后,觉得这老头“但”字后头说的话都是些丧语,便有点心生不满。
不过他也没追问,听完就过了,因为他不信这些。
但现在的他想到沈吟招看到方知苏尸首的眼神,想到他看惨死在路边那只猫的神色,心里有些动摇。
开口就搪塞他说:“可能是因为,你不一样。”
可缺的到底是什么?他好像触碰到了点答案,却又无法抓住。
在这之后,魏楮堂他偶尔去探望过方渐曈,她懂事又能干,安静且不逾矩。
魏楮堂想,在这片阴霉的小楼里,似乎又孕育出了一位过分成长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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