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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中人·镜中孽 (七)
萧祁声率先迈入屋内,径直走向灶披间那扇不起眼的窄门。
他指尖轻抵,门轴发出干涩的“吱呀”声,向内滑开。
一股沉闷的血腥味伴着药草味扑面而来。
其他几人都被熏得眯了眯眼。
虞闻准以袖掩鼻,眉头蹙起,瓮声道:“是艾蒿和另一种烈性草药,应该是为了掩盖里面的血腥味。”
楚南野比划了一下窄门的尺寸,又看看自己和萧祁声的肩宽,道:“这洞是给耗子打的?咱们几个怕是钻不进去。”
“我试试!”茸枝自告奋勇,侧过身子就往里挤。肩膀却在门框上卡了个结结实实,进退两难,他憋红了脸,尴尬地哼哼:“……卡、卡住了!”
虞闻准看不下去,伸手拽住他后衣领将人薅了出来,没好气道:“不行就别逞强,挤坏了我看你怎么办?”
茸枝脚下一个趔趄站稳,不服气地嘟囔:“穿着厚衣服当然卡!脱了就行!”说着便动手去解腰间的系带,三两下褪去外袍,顺手塞进身旁萧祁声的怀里,只余一件单薄中衣。
屋子漏风,吹来的秋风激得他打了个寒噤,他却浑不在意,摩拳擦掌道:“芜湖~我进去啦。”
萧祁声低声叮嘱:“小心。”
茸枝冲他甜甜一笑,道:“放心!”
脱了衣服,这个门对于茸枝来讲就是刚刚好,强硬的挤了挤可算是进去了。
里面是一个小地窖,乌漆嘛黑,空间很小,小的不知道能不能容纳下两人。
没有通风的地方,里面的腥臭味更加浓郁,熏得的茸枝眼前发黑。
“怎么样?里面什么情况?”楚南野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显得有些闷。
茸枝一只手捂着鼻子,另一只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借着打开的小窄门透进来的光,隐约能看清一点地窖内的情形。
他试探着挪动脚步,鞋尖却猝不及防地踢到一团软硬之物。
他蹲下身仔细查看,心跳骤然加速。
指尖触到的是粗糙的布料,湿冷黏腻,带着一股即便浓烈草药也无法完全掩盖的铁锈味。
是血。干涸发黑的血,大片大片地浸透了衣物。
以及,一把短刀。
刀身狭长,微微弯曲,刀刃在昏暗中反射着一点幽光,刀尖和靠近护手的地方,残留着清晰的深褐色痕迹。
只是这一把,开了刃。
茸枝心一沉,嗓音发紧,朝外喊道:“找到了!里面有血衣,还有……一把刀!”
地窖外的三人闻言,神色顿时一凛。
萧祁声眼底最后一丝疑虑散去,化为沉冷的了然。
“果然如此。”他低语。
楚南野抬手重重拍在虞闻准背上,道:“好家伙,真让我们逮着了!”
茸枝屏住呼吸,忍着强烈的生理不适,将证物一件件递出,再在其他几人的帮助下出来。
萧祁声在他出来时迅速将那件还带着体温的外袍裹回他身上。
茸枝贪婪地深吸几口新鲜空气,才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手脚麻利地穿上外衣。
楚南野看着地上的东西,“人赃并获,没得跑了。”
茸枝问:“那我们要去抓那个跑掉的‘孟七’吗?”
“回戏班。”萧祁声声音低沉,“有些答案,或许躺着的那位,不得不说了。”
再次回到金锣班后台那间狭小的厢房里,气氛比他们离开时更加压抑。
虞温婳仍在床边照料,见他们回来,尤其是看到楚南野手中用布粗略包裹的那包东西以及他们凝重的神色,心下明了几分。
“他气息很弱,方才又呕了一次血,刚勉强稳住。”虞温婳低声道,语气带着疲惫,看着床上之人,眼神复杂。
李师兄在一旁焦躁地踱步,见他们回来,立刻迎上来,“如何?可寻到——”话语在看清那布包时戛然而止。
楚南野将东西往桌上一搁,发出沉闷声响,道:“从那位家里灶披间的地窖里找到的。”
榻上之人似乎感知到他们的归来,眼睫剧烈颤动,艰难地睁开一线。
看到去而复返的几人,尤其是他们带来的东西。
他眼中骤然涌上巨大的恐慌,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又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瘦削的身体蜷缩成一团。
“别……别动他……”他嘶声哀求,两行浑浊的泪从眼角滑落,目光死死盯着那包东西。
“看来,他认得。”萧祁声平静地陈述。
他行至榻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并非孟七。”
那人的咳嗽猛地停住,整个人僵在那里,唯有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萧祁声继续道:“他动手杀人,藏匿凶器,背负罪孽。”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而你,在他行凶时,假扮成他的模样,刻意游走于人前,为他制造不在场的伪证?”
他试图阻止那即将崩溃的情绪,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大颗滚落,混着方才咳出的生理性泪水。
“不……不是……”他徒劳地否认。
茸枝心头一紧,看向萧祁声。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夹杂着弟子们的呵斥和东西被打翻的声响。
“放开我!让我进去——小九!小九!”一个嘶哑得几乎变调的吼声,狠狠撞破了厢房内凝滞的空气。
房门被“砰”地一声巨力撞开,那个他们遍寻不着,鼻梁有痣的孟七——那个真正的孟七冲了进来。
孟七发髻完全散乱,粗布衣衫被扯得歪斜,沾满了泥泞和草屑,脸上还有几道新鲜的擦伤,显然是一路搏命奔回。
他眼睛赤红,看到床上咳得奄奄一息的人,不管不顾地就要扑过去。
“小九!哥回来了!你别怕!哥在……”
“哥……?”榻上的孟九——那个假冒的“孟七”被这声音从混沌深渊中短暂拉回,眼睫艰难地颤动,涣散的目光努力聚焦。
“不……不是叫你别回来吗……”
孟九发出破碎的呜咽,他那细瘦的胳膊挣扎着想去推他,却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只有眼泪汹涌而出,“走……快走啊……”
两名反应过来的振武堂弟子迅速上前阻拦,却被他挥臂格开。那力道大得惊人,完全不符他清瘦的外表。
“滚开!别碰我!”
然而,他终究双拳难敌四手,更多的弟子围了上来。
他拼命挣扎,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床的方向。
孟七看着床上痛苦蜷缩的人,声音在颤抖,带着刻骨的恨意:“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们!”
萧祁声静立一旁,眸色深沉,对此似乎并不意外。
从他察觉“孟七”身份有异,便料到,真正的孟七绝不会抛下病弱的“孟七”独自逃命。
这份不顾一切的牵绊,既是软肋,也注定是悲剧的锁链。
萧祁声迎着他怨毒的目光,道:“非是旁人不肯放过。是你们自己,选了这条无法回头的绝路。”
“哥……”
孟九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力气,竟从榻上翻滚下来,重重摔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用手肘支撑着,朝着孟七的方向,一寸寸艰难地爬去。
“不要抓我哥……求求你们……抓我!人是我杀的!都是我杀的!跟我哥没关系!”他哭得浑身抽搐,气息奄奄,用额头磕着地面。
“我求你们了……放了我哥……”
孟七停止了挣扎,看着弟弟如同残破玩偶般在地上磕头哀求。他眼中滔天的恨意如同被冰水浇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楚和灰败,眼泪决堤,“小九,别说了,别求他们……是哥没用,是哥没本事……护不住你……”
孟九抬起头,脸上泪水和尘土混作一团,狼狈不堪。
那双空洞忧郁的眼睛此刻盈满了巨大的痛苦,他看向众人,又像是透过他们看向那不堪回首的过往。
“不是哥的错……从来都不是……”
孟九喃喃着,神智在清醒与涣散的边缘徘徊,字字句句却异常清晰:“那天我去给哥采药,治嗓子的药……他们,他们把我拖进草里……他们喝了酒,把我当成了哥……”
孟七暴喝:“小九!不许说!”
孟九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抖动,仿佛再次被拖入那场噩梦,声音断断续续:“我好疼……哥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我已经疯了……时好时坏……”
“我让你闭嘴!孟九!听见没有!”
孟七嘶声力竭,脖颈上青筋暴起,却被弟子死死压着,连捂住弟弟耳朵都做不到。
“他们毁了我,还总是来戏班……用那种恶心眼神看哥,说下流话……班主都知道,可他不管……他们都不是好人……”
“都该死!!”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尖叫出声,带着刻骨的恨意,随即又软倒下去,气息微弱。
“别说了小九……小九……别说了……”孟七心如刀绞,哀求着。
事情的真相被他一件件说出来,说出来的话不仅仅是在剜孟七的心,也一刀刀的捅在其他人心里。
孟九眼神开始涣散,他努力睁大眼睛,望着哥哥的方向,气若游丝,几乎听不见:“……别抓我哥……抓我吧……抓我……抵罪……”
尾音轻飘,如同风中残烛,悄然熄灭。
孟七突然发疯似的挣扎,力气之大四五个人都没压住。
他朝孟九扑过去,将人搂在怀里,“……小九,你再撑一撑,哥带你走……我们说好的……我们马上就走了……”
虞温婳侧过脸,作为同样有弟弟的人,她悄悄拭了下眼角,走上前,道:“让我看看。”
孟七挥开她的手,怒道:“滚开!别碰我弟弟!”
虞温婳只道:“我是大夫,让我看看?”说完她再次伸手去抓他的手臂,孟七僵了一下,没再阻拦。
孟七抱住他,用自己尚存的体温去暖那逐渐冰冷僵硬的身躯,他下巴轻轻抵着弟弟的头顶,像小时候无数个寒冷的夜晚那样。
孟九平时混沌不清的脑袋,在生命最后的时刻,竟奇异地清醒无比。
他恍惚忆起,很多年前,他们还在四处流浪,冬日里,雪下得好大,哥哥也是这般将他紧紧抱在怀里,用单薄的身体为他挡住所有刮来的风雪。
直到四年前来到郦城,在那间小院里,哥神采奕奕地说:
“这以后就是我们的家!哥以后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和哥在一起就是好日子!”
……
“哥……我好冷……风……好大……”
“不冷了,哥抱着,不冷了……”孟七的声音哑得厉害,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生命渡过去,“哥抱着,就不冷了……”
“哥……对不起……”
对不起,这么多年一直拖累你,带着我这个拖油瓶……
未尽的话语带着无尽的愧疚和依恋,消散在唇边。
孟九脑袋微微一歪,倚靠在兄长的臂弯里,彻底没了声息。
那双曾经看向他时永远盛满笑意的眼睛,缓缓闭上,只留下眼角未干的泪痕。
厢房内死一般寂静。
“小九?”孟七小心翼翼地轻唤,像是怕惊扰了他的安睡。
得不到任何回应。
孟七眼中的疯狂褪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与茫然。
他不再挣扎,不再嘶吼,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紧紧抱着孟九再无生息的躯体。
虞温婳探查片刻,黯然摇头,红着眼低声道:“……脉搏,已经停了。”
孟七突然爆发出凄厉到极致的哀嚎,将孟九尚存一丝余温的身体死死嵌入怀中,双臂箍得那么紧,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永不分离。
虞温婳眼中含泪,试图接近安抚,轻声道:“孟七,节哀……”
孟七恍若未闻。
他抬头,只有一片麻木的死灰。他缓缓看向屋内的人,目光空洞,最终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活着……”
他喃喃自语:“我们明明……只是想要活着,有口安稳饭吃,不用被人指指点点,不用怕天黑……”他顿了顿,空洞的眼神里浮现一丝近乎荒谬的困惑。
“为什么……只是想这样……都这么难呢?”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明明,我们明明只是想要活着……
他始终无法忘记,自己像疯了一样找遍整个后山,呼喊到嗓子嘶哑出血,最后在河边那片及腰,被践踏得乱七八糟的枯草丛里,找到那个衣衫破碎,浑身青紫,眼神呆滞空洞的小九时的场景。
他的小九,是那么的善良,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
即便遭受了那样非人的折磨,神智稍一清明,拉着他的衣袖,说的第一句话不是哭诉,不是怨恨,只是带着浓重的哭腔,小心翼翼地哀求:
“哥……我们走吧……”
明明都忍下来了,明明说好了一起走……
可又再一次的受到伤害。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要承受痛苦,过着任人嘲笑、欺辱的日子。
他们能怎么办呢?
孟七低下头,最后看了一眼弟弟平静的遗容,神情奇异地平静下来。
“小九,不怕了……”他极轻地说,如同哼唱着催眠曲,“哥带你走。去一个……再没有冷眼,再没有欺辱,再不会疼的地方。”
话音未落,孟七遽然侧身,突然狠狠撞向一旁桌角。
“砰——!”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闷响,脑袋都砸出来一个洞,鲜血涌出,染红了他苍白的脸。
他的身体软软倒了下去,倒在孟九身边。
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如此快,又如此决绝。
萧祁声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最终缓缓松开。
茸枝早已泪流满面,死死咬着嘴唇,才没有失声痛哭。
虞闻准别开了脸,拳头紧握。
楚南野深吸一口凉气,闭上眼,复又睁开,眼神沉重。
连李师兄和那些振武堂弟子,也都面露恻隐,沉默不语。
虞温婳捂住嘴,泪水无声滑落。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冷雨敲打在地面,声声断续,如泣如诉。
我们能怎么办呢?
我们明明只是想要活着。
可这世间风雨,从未怜惜过挣扎求存的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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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这篇的时候我的心情很难受,特别是这一章,我在写这个副本大纲时,孟七和小九的遭遇其实是一笔带过,当时并不觉得有何问题,可当要呈现时我又觉得悲痛。
我对于我给了他们这样的经历和结局感到痛苦,可又无法更改。
我的能力有限,写文时要断舍离并不能一桩桩一件件都写出来。可我又还没学会如何完美的掌握对剧情节奏的把控,能够在不啰嗦的情况下,将两人沉重的一生娓娓道来,所以呈现出来的情感总是有所欠缺,但身为创作的我清清楚楚知道他们的一生经历,这让我更不忍看他们的结局。
我要对孟七、小九的这一生道歉,来世他们会平安幸福。
推荐一首歌:《看着我眼睛》—吴琳珂
就像孟七和小九的感情
没关系,没关系,说不出口就藏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