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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帐口
江子朋与众人道别后,便由丁力尔独自引路。他没将一行人带去客栈,而是一路领着到了他家。直到家门口,他才开口留人住下,以至众人无论住与不住,都不好不进去拜访。
丁力尔家中有个年迈的母亲,见了来客,要丁力尔介绍。丁力尔凑过去,丁母弯腰伸头听他讲了好几遍,才听出跟前的人是长公主和敬春林的女儿。
“袅袅,是袅袅?”老人立刻同狄玉仪确认,见她点头,浊泪当即滚下眼眶。她抬手去够狄玉仪的面颊,狄玉仪矮身方便她动作,“好孩子、好孩子,阿大,你去做饭、去做饭!赶路累了,都累了……”
吴真几次试图将彭大塞进灶间帮忙,都被丁力尔发现,然后他将门一关,把彭大拦在外边。
隔着门还能听见他的不满:“你们这伙人,上回来就不肯住我家中,到现在怎么还那么生分?”
这门,吴真三人自然是哪个都推得开,但他们都怕没控好力,一不小心将门拆了,那才真是闹了笑话。据他们说,樊循之的力气也不是不能与丁力尔一拼,可他终归是个小辈,又如何好做这种事。
一行人只好跟着丁母去收拾修整。
狄玉仪原以为丁力尔邀他们住到家中只是客气,毕竟他们一行人不算少,必然要占去不少房间,谁想丁家瞧着不大,屋子却是不少。
逛过一圈后,丁母将他们安排地明明白白,两人一间刚好凑满,樊循之还得了个独间。
丁家屋子是多,可间间空着,人只见一个老人和一个丁力尔,狄玉仪他们临时要住更是说住就住、不用腾挪……西丰这么个久经战乱的地方,想也知道里头有伤心事,他们没有多问。
他们不问,丁力尔却在席间三言两语主动讲了:四个孩子,三个死在西丰关外。
此言一出,连带上回未曾住进来的吴真等人一起,都是沉默良久。
丁力尔朗然一笑,“多大点儿事,都死的干脆,没多遭罪。”
狄玉仪的节哀原来没有说错。
可他究竟又花了多久,才能如此云淡风轻讲起自己兄弟的离世?狄玉仪知道,那一定比七个月要长。
她只能以父母去世的时日来算。
父母去世已有七个月,但从丁力尔的种种反应来看,他显然还未对他们的离世释怀。
面对江子朋时,狄玉仪都尚能将此行目的坦率言明,现在看着丁力尔,却不知道是否要如实告知……哪怕说与不说,他大抵都能猜出一二。
丁力尔告诉狄玉仪,母亲来了西丰后,其实也是住在这里。
母亲怕父亲分心,也怕他担心自己,只偶尔才去营中,而她的屋子恰好就是狄玉仪和樊月瑶放下行囊的那间。
“老敬是不担心了,架不住长公主自己担心嘛!”丁力尔尽量讲些松快的事,“刚来时可勤快,两三日就找各种由头去营里,添衣送食,大家伙也跟着沾福气。”
“后来怎不去了?”狄玉仪问他,其实心中已有答案。
“后来嘛,见着老敬身上的血污就落眼泪,慢慢地也就不爱去了。”丁力尔摆摆手,“其实都是羱国人的!我们自己身上都是些小伤,晾一会儿就止住了。”
狄玉仪学樊循之打量自己的样子,去打量丁力尔,发现他面上是浑然天成的“真诚”。这神情,父亲说“一点儿也不痛”时,狄玉仪也曾在他脸上见过。
原来真的很明显。
做出这样的神情无需特意去学,只要上了战场,拿起刀枪,自然就会了。狄玉仪没有揭穿他,笑答:“母亲同我一样,总是很爱吓自己。”
“……其实你们担心得没错。”丁力尔沉默一会儿,终是没忍住喟叹,“老敬就算是铁打的,来来回回的小伤多了,也就遭不住大伤了。”
丁力尔委顿一瞬,立即讲起别的。
多是父亲母亲恩爱甚笃的琐碎小事,譬如父亲到了西丰还是常常惹母亲生气,却总是不知哪里做得不对。偶尔也讲母亲在丁力尔家中陪伴他娘亲时,总忍不住提起“袅袅”。
丁母耳朵不灵便,母亲也不求她听见,自己讲讲就算个慰藉。
讲得多了,丁母自然就记住了她那个叫袅袅的女儿。到后来,一听见“袅袅”,不管听不听得清别的,丁母就会先夸赞起来:“女娃好,知冷知热。”
母亲听了,就像自己被夸似的,总要笑上很久。
“长公主分明这么惦记你。”再如何努力,丁力尔还是再次泄露了强压下的困顿痛苦,“她白日里分明还在问老敬,怎么能抛下你们母子俩……”
他说母亲曾在空荡又冰冷的床铺边,一遍遍质问父亲,问他怎么能抛下她、又抛下狄玉仪。
母亲哀然欲泣,让父亲自己向狄玉仪解释,“不管是托梦还是显灵,你必须要自己同袅袅解释,我不会多替你讲一句的。许了诺却做不到,你自己去求她原谅!”
“刚听到噩耗时,长公主确实存了死志没错,她拿了刀,被我老娘发现了。”丁力尔赌咒道,“可我丁力尔敢拿命起誓,她自裁那日、那日她已捱过来了!她打算回去见你的!”
“营里没人信我,他们都说不可能那么快缓过来,就是缓过来,也有再反悔的可能。”丁力尔又泄了气,“现在我也信不过自己啦。”
他指着吴真等人,几乎有些绝望,“你们不是没有来过人对吧?上回来的人比此刻还多,然后无功而返……或许他们说得有理,否则还能是为什么呢?”
“没理,有个屁的理!”彭大又将碗碟拍下了桌,可这回没人替他去接。
陶片碎裂的声音既清脆又无比刺耳,狄玉仪全赖着这股声音,才能缓解那阵喘不上气的感觉。她甚至想让彭大再摔一个,让她再听一遍。这声音再刺耳,难道还能比丁力尔说的字字句句更难忍受吗?
“谁不知道长公主和老敬有多宝贝自己女儿,让他们把她撇在平康?放屁!”彭大怒气冲冲,可除了这一句,他也没有别的话还能反驳丁力尔、反驳他口中那些“有理”的人。
吴真让彭大动静小些,却罕见地没有驳斥他说的话。
彭大抱了个拳算是对众人道歉,闷声捡起桌下四分五裂的陶片。
被陷害也好,苦寻过后却发现的确是自裁也好,众人来西丰前,早将种种可能设想过千万遍。但谁又敢说自己能承受这个可能——长公主分明熬过了了却自我的念头,却在熬过的当日遭人蓄意谋害?
“我怀疑了这个又怀疑那个。”说着话的丁力尔也好,沉默听着的吴真等人也好,他们都像狄玉仪一样,至今不愿意接受许多事,但事实似乎容不得人百般不愿,“但长公主自裁,是十几个兄弟亲眼瞧见的。”
曾在信中写过的话,丁力尔终于亲口对狄玉仪说了:“我也瞧见了。”
*
丁力尔隔日就带狄玉仪他们去了营地,狄玉仪见到了父亲曾住过的帐子,这顶帐子是母亲写下“汝父脏污”的地方,也是她“自裁”的地方。
那时战火初歇,士兵们伤的伤、死的死,侥幸毫发无伤的,也得强打精神,趁羱国同样元气大伤及时修整。
母亲来时,有人注意到了,更多的人对狄玉仪说,她好似是忽然出现的。他们对此见怪不怪,父亲死后几日,母亲总是来来回回,有时一盏茶的功夫都坐不满,有时能待上一两个时辰。
那天同样如此。
营帐四周的士兵见她又来,简单问了好,他们不想过多打扰伤心人,没有走近。
母亲不曾放下帐帘,这是那几日最稀奇的变化,几乎每个士兵都对狄玉仪提过。母亲也不曾往里走,她只在帘旁深深注视父亲坐过的桌案。
失去主将的士兵们,没几个愿意时时刻刻盯着父亲那顶帐子感怀。并非畏缩胆小、不敢再战,只是一瞧见那顶帐子,他们就会生出无休止的忧心。
对平康的人来说,父亲死了,不过意味着住在帐子里的主将死了。他们或许很难再找到同样骁勇善战的人,但如果只是要找一个“主将”住进那顶帐子,就实在太简单不过。
可十年约定在四月中旬才昭告天下,那些士兵尚不知道羱国计划求和,对他们来说,父亲死了,几乎就意味着“一切结束”的盼头没有了。
那天,周围十几个士兵,尽是被沉闷倒地之声砸回神的。
丁力尔最先反应过来,他喝醒几个呆愣原地的士兵,叫他们去喊军医。
被喊的人颇为不解。他们和周围许多人一样,以为母亲是久未进食或悲伤过度才会昏倒,与其去喊不知在哪忙得团团转的军医,不如喊个伙夫来得更好。
但他们都被丁力尔的神情吓到,片刻不敢耽搁。
西丰营地的军医有三四个,已经不算少了。丁力尔知道他们那几日都在各个营帐四处奔走、诊治伤兵,一刻也歇不下来,他为求周全,喊了几个人一起,分头行动。
但老天偏与人作对。
纵是商量着去了不同方向寻人,几个士兵也是扑空数次。要么是根本找错地方,要么是军医先他们一步换了地方,好不容易寻到,他们立刻带着人催马赶回。
还没到父亲营帐口,他们就看见母亲身下淌满鲜血。
“她那一刀刺得太准了。”丁力尔恨自己放松了警惕,恨他太信长公主的求死之心已散,更恨自己不敢去看敬春林的营帐,“我后来总爱死盯着帐子,想将那几日没看的都补回来,但再怎么看,长公主都救不回来了。”
“我将帐子翻遍了,找不到除长公主以外的任何人,也找不到除帐门外的任何一处缺口。”丁力尔将自己曾做过的猜测都一一讲出来,“没中毒,没下药,也没有凶手,什么都没有……我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粗心。”
“丁伯对不住你,哪怕我早发现半刻钟呢?”
“丁伯,你已经做了很多。”狄玉仪向他、也向早已经过这一遭的吴真等人道谢,谢他们肯去怀疑求证,“知道母亲去世前还在念着我,就已经足够了。父亲独自上路难免孤单,我却尚有大家作陪,并不算苦。”
她说完,不再追问母亲,连月来第一次问起父亲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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