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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机
残日西沉,云幕高张。
渭水河畔,李元正骑马缓行,官道扬尘处,一辆雪色马车缓行而来。车帘锦缎虽然未见龙纹凤绣,但车辕上缠绕的鎏金铜铃却昭示着非比寻常的身份,这马车正是宣王府的座驾。
李元勒缰下马,面前的马车也随即停下。车帘撩起,露出了意料中的少年容颜。
十年前,辞官的李元应诏入宫赴宴。宴席上,皇子们在生母示意下,一个接着一个,争相向皇帝展示自己的学有所成。皇帝淡然处之,而百官们则不紧不慢地观赏着小皇子们的争宠。
但总有一些人,能够邀天之好,轻易而举地获得所有人的喜爱。
七皇子出现时,大家的目光毫无犹疑地被吸引过去了。李元这辈子见过许多人,但与芝兰玉树这四个字如此契合的,只有宣王伯喻。不仅皇帝对他尤为宠爱,就连满朝文武也毫不吝啬地向他示好。
可后来,李元在这个少年的眼睛里,看见了连自己都为之惊叹的东西。
那是一种恨意和歉意交织的情感——他抱歉着战乱带来的贫穷、疾苦,憎恨着权力底下的残忍、丑恶。
母亲的病逝、柔然的腐朽,身为敌国皇子的无力,正如他的血脉一样,将他生生撕裂。
即使李元早已抽身庙堂,但一直以来,这个少年的消息总是引他留心。
这段时日,前朝频频传来变故,工部吏部二位尚书,一个猝然病逝,另一个辞官隐退,两部官员大换血,漕运使周焕被查抄全家,锒铛入狱;田咏亦因卷入贪腐一案,被削去官职,流放戍边。一时之间,朝堂之上风云骤变,人人自危。屋漏偏逢连夜雨,滁州流民涌入京城,引发民乱。
正如五年前坚持修建江堰一样,伯喻力压众议,坚持将流民就地安置。
官道上,李元翻身下马,恭敬作揖:“微臣参见殿下。”
“李先生,别来无恙。”伯喻抬手回礼,舒然淡笑道,“先生怎么从西城的方向来?”
“老朽有个酒友住在西城,回来的路上刚巧路过流民营,于是停留片刻,看了看营中情形。”
伯喻眸光微亮,语气带着敬重:“即使远离庙堂多年,先生仍是心怀苍生。”
李元捋着胡子,哈哈笑道:“少不识愁,老难忘忧。殿下抬举老朽了。”他笑声渐敛,“多亏了殿下,滁洲涌来的流民得以安生。”
伯喻拱手道:“李先生博古通今,不知对户部眼下的安置之策,可有什么见教?”
李元望着天边残云,低吟道:“壁破风生屋,梁颓月堕床。哪知牧民者,不肯报灾伤。”话音顿住,苍老嗓音里裹着叹息,“百姓流离失所,最怕的便是无枝可依。殿下能让他们落地生根,乃为雪中送炭的良策。”
伯喻谦逊一笑:“得先生一句认可,胜过百道嘉奖。”
李元憨笑道:“殿下有治国大才,岂是我这糟老头子能指指点点的?”说完蓦然长叹,浑浊老眼望向宫阙方向,“或许,以后的大夏更要仰仗殿下了。”
伯喻眼眸微闪,浅笑颔首道:“伯喻生不逢时,未能像大哥二哥一般,得先生耳提面命,实在是遗憾。”
李元爽朗一笑:“殿下不必拘礼,往后倘若有何需要,一纸诏书,我即刻入宫。老骨头闲散惯了,早没了那些弯弯绕绕的规矩。”他忽而展眉道,“说来也巧,老朽有一徒儿,今年入宫当伴读,不知殿下可认得?”
伯喻脸上划过一丝苦涩:“阿柯与我已是知己。她才思敏捷,不愧为先生足下弟子。”
李元笑道:“若是如此,便最好不过了。阿柯生性调皮莽撞,还望殿下海涵。”
伯喻拱手道:“先生客气。”
二人告别后,马车继续往前行驶。伯喻静坐车内,闭目养神,指尖轻轻摩挲着衣袍下摆,丝绸在他掌心揉出深深褶皱。
忽然“咔哒”一声轻响,一只香囊从他衣袖中掉落,上面绣着的弯月与今日的格外相似。伯喻伸手拾起香囊,手却忽然顿住,指尖微微颤抖。
凝视良久后,终于解开丝绳,纸条上的字迹刺入眼帘。
伯喻浑身剧震,眼神瞬间暗了下去,整个人似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抬起头,眼眸中已是深深的愤怒,但在那愤怒之下,是稠得难以化开的悲怆和绝望。
车外夜色渐深,远处传来梆子声响。寒夜的白霜已经暗中入侵,森森冷气匍伏于地,不动声色地占领下每一寸土地。
满身的冰冷之中,唯有胸前那枚月牙玉佩,固执地散发着温热。
杨柯从床榻上醒转过来时,已到了第三日。
“姑娘,你终于醒了。”青桃的声音跳进了耳朵里,她循声望去,自己已经在凌薇苑里了。
“伯喻呢?”她支起身子,背上传来一阵剧痛,疼得她满脸皱起。
青桃赶紧将她扶住:“殿下还未回宫。昨日尧光送了姑娘回来,可把我们吓坏了。后来御医院的萧大夫也来了,替姑娘开了些药方,所幸如今醒转。”
杨柯抓着青桃的衣袖,急忙问道:“伯喻的安危如何?尧光跑到哪儿去了?他有没有提到殿下的情况?”
青桃抚着她的手道:“姑娘放心,殿下既然派人送你回来,他自己一定也安全无虞。”
杨柯紧皱的眉头稍微松懈了些,但不知为何,她仍感到深深的不安。
柔然赛罕时刻想要取走伯喻的性命,今日是侥幸躲过了,那明日呢?后日呢?如今她在后宫,对宫外之事一概不知,万一发生了什么危险,她和旁人又有何不同?唯一能做的只有苦苦等待。
这无根无凭的惶惑恍若悬在崖边的蛛网,宫外的风稍一吹来,便是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杨柯将头深埋进掌心,不知不觉重重叹了口气。
“姑娘是怎么了?”一旁的青桃见她满脸愁容,心也跟着揪了起来,“到底是何人想要杀害殿下和姑娘?”
杨柯自然不能如实回答,只好模糊回道:“我们也不知晓,也许……有人记恨户部。”说完,杨柯更觉无助,握住她的手,指尖微微发颤,“青桃,我该怎么办?”
青桃头一回见到杨柯如此彷徨失措的样子,心里也跟着焦急起来。
她眼珠子转了几转,开口道:“过几个月就是伴读调换了,姑娘既然担心殿下的安危,不如去翠微殿做他的伴读。前几日我听杜衡提起,伴读的调换好像只需经过皇子和纪夫子的同意即可。”
杨柯心中又重燃起了希望,若自己调去伯喻身边,岂不就能每日陪伴他,再也不用白白担心了?
她蓦地站起来,穿起衣裳就要往外走。
“姑娘去哪儿?”青桃攥着团扇愣住。
“御书院。”话音还未落地,人已经出了门去。
杨柯刚走出一条长廊,拐过转角,迎面撞上一个怀抱,冷冽的龙涎香扑面而来——正是刚刚走出长宁殿的宇文泰。
“哎哟!”杨柯捂着额头后退一步。
宇文泰也回过神来,目光在她上身短暂停留片刻,道:“你的伤好了?”
杨柯怔了瞬,想起他问的应该是半月前在崖谷的腿伤,于是笑着道:“都养了半月,又不是玉做的腿,总该好了。”
他眼神似乎有些迷离,微微勾起嘴角:“也是。”
也许是经历了生死一线的悬崖相伴,二人之间那股剑拔弩张的氛围已经不在。不过,没有了往日的唇枪舌剑,杨柯竟不知道该同他说些什么了,两人就这样陷入了沉默。
杨柯望向他来路的方向,疑惑道:“殿下怎么从端王的殿中出来?”
“我……想去看看。”宇文泰一身熟悉的玄色,长身玉立,但他看起来比前几日憔悴了一些,眉眼间似乎褪去了一些锋芒。
杨柯劝慰道:“殿下,若您心情欠佳,不妨去承影湖那儿听听小曲,最近宫里又来了戏班子,每日都在御花园那块唱戏。”
他负手轻叹道:“恐怕没有时间了。”
杨柯道:“只听一刻也是好的。”
宇文泰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邪笑道:“你还挺记恩,如今也学会嘘寒问暖了。”
看着他不怀好意的眼神,杨柯感觉顿时又像回到了从前,“好心当成驴肝肺。别人对你好,你倒不乐意了?”
意料之外的,宇文泰并未像以往那样继续与她吵嘴,而是凝望着虚空:“是么?我倒希望有人对我真心相待。”眼神暗了下去,苦涩的笑意难达眼底。
那夜爹娘极力反对自己和伯喻的神情登时跳入杨柯的脑海,与宇文泰的落寞之色重合。在这一刻,她才头一次觉得,越想要靠近权力,便越要能够忍受它的刺眼和灼伤。
没想到自己和宇文泰也有成为难兄难弟的一天,杨柯轻喟一声,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口安慰道:“那个……章可馨不是时常入宫么,唤她来陪着,岂不是两全其美?”
宇文泰狐疑地乜向她,眼底还冒出了点儿火星子,好像她这话是故意气他似的,身子一偏,避开了她的手:“杨姑娘的好心,本王心领了。看戏一事,以后再议吧。”
杨柯正感愕然,自己哪里又惹到他了?
这时,宇文泰的随身侍卫翔宇忽然出现在他身后,无视一旁的杨柯,径直对宇文泰低声道:“殿下,府中有十万火急的密报。”说着,递上一枚小小的竹管。
宇文泰眉头微蹙,接过竹管,掏出里面的纸条,他迅速扫过纸条内容,脸色瞬间一沉,目光猛地转向杨柯,眼神复杂难辨。
杨柯被他看得心中一凛,隐隐感到有大事发生,或许跟自己有关。
“不好了!”这时青桃也气喘吁吁地跑来,脸色苍白,“平儿传信过来!老爷他早上出门去城西找赵老板喝酒,到现在还没回来,有个乞丐送来了这个!”说着,她递上一枚玉佩,那是杨涛的随身之物,上头还沾了血迹。
杨柯顿时心里一沉,迅速联想起方才宇文泰的眼神,“殿下,我爹是不是出事了?”
宇文泰眉头拧得更紧,似是权衡着什么,最终道:“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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