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嫂万福

　　翌日上晌，一切准备妥当，王昭云便就领着人，亲自去了一趟秦稚的小宅。

　　这说是小宅，其实不过一个搭在城郊小河最下游的茅屋。

　　黄土堆砌，茅草盖顶，家徒四壁。

　　好在是那秦老先生还算有些闲情，自耕自理，在茅屋外种了不少绿木小灌、花果蔬菜，这让那简陋的茅屋于厚重的覆雪之下，未显破败，却透出几分别样的雅致来。

　　......若是那茅屋上的茅草没有连着雪块一并砸落下来的话，便是顶好的了......

　　“我早同你说过，只要将这老头子请上门就好，你非是要来。”裴远山一声低斥。

　　他今晨将将忙过公务赶回城主府，恰撞见王昭云领着春娘一行人出了门，说是要去拜会秦稚，请他出山当教书先生。

　　一个只会舞文弄墨、说冠冕堂皇之言的柔弱文人当教书先生，能育出什么好儿郎？

　　裴远山如是向，当下便就表达了反对意见。

　　但王昭云坚持，那他的反对便没有意义了，只能随她。

　　又因种种原因，他不放心她独行，便干脆领了人亲自陪她来这个城郊的破地方。

　　却不曾想，还真的有无妄之灾——若非他在，恐怕那几寸厚的雪就要砸到王昭云身上去了。

　　如此一想，裴远山便更加火冒三丈。

　　他吹着鼻子瞪着眼，“你要请他做书塾先生，他自是求之不得，只要寻人递个信便就妥了，可你就非要亲自来一趟，若真被砸伤了，那书塾还开不开？”

　　这话说得甚是无礼，令有求于人的王昭云不觉绷住了脸，愤慨而言。

　　一说裴远山若是不想来可以不必与她同来，那雪自然谁也砸不到。

　　二又说大魏盛行的五斗米精神高尚，是粗野莽夫不能理解的，这是文人的气节。

　　最后她还要说些酸话去恼一下某人：“刘君主请诸葛先生尚且要屈尊三顾，我一个从二品将军妇要请地方长老，难道不应该亲自来请吗？”

　　这话里，王昭云故意不提自己是世家贵女，只说自己因嫁给裴远山成了武人之妇，变成了容易叫文人看轻的身份——文武两相看不惯，所以她的身份被降低，是他之过。

　　然一待话落，王昭云转过头去瞄裴远山面上的神色时，却看看对上他那明明因挂着雪沫而柔和了的眉眼跟因气呼呼而煞气四泄的矛盾滑稽模样.......活像那戏曲里的丑角......

　　王昭云顿时是什么不悦都烟消云散了去，只剩止不住的笑声。

　　连带着随行的春娘和王家下人也悄悄地瞥向新姑爷，一边偷偷地笑。

　　裴远山脸皮虽厚，但到底没有被人嘲笑的癖好，当即抹了一把脸，掸去脸上的雪沫，继而朝着王昭云、以及她身后的人狠狠瞪去一眼。

　　周遭的人顷刻噤声。

　　可王昭云依旧掩着唇，浅浅地笑，仿似真的有多好笑一般。

　　裴远山被笑得没了脸，一时气急，便就欺身上来拿臂缠住王昭云的腰，又拿大手挂在她的腰侧，重重一掐。

　　王昭云吃惊又吃痛，当即惊呼而推开这个无礼的莽夫。

　　然她吃痛的声音还未发出来，便就听得耳边一道低沉苍老的声音伴着木门咿咿呀呀地声响传来——“谁在外面？”

　　王昭云蓦地一惊。

　　是秦老先生要出来了。

　　文人多喜道貌岸然。

　　虽说秦老先生已是耄耋之年且也更算不上志士尔，然若让他看见王昭云大庭广众之下卿卿我我，难免对她的形象有所损毁，这于往后她同这位长者交涉多有不益。

　　如此一想，王昭云当即重重地踩在裴远山的脚上，又趁他不备，一把将他推开，随后，她自己还要再退开，离那莽夫一丈远，才转而朝向茅屋的正门。

　　恰此时，秦稚将将推开了门，睡眼惺忪一般，往外看来。

　　然他几乎只花了一息，视线便就锁在王昭云身上，随即眉眼骤亮，惊道：“王家姑娘？”

　　王昭云的余光小心地从裴远山黑沉但已渐渐收敛愠意的脸上收回，专心地看向秦稚，继而轻轻颔首，回以一笑，更是福了福身，“秦老先生有礼。”

　　秦稚哪里敢当王昭云的礼？

　　他当即飞步从台阶上下来，虚扶了恩人的女儿一把，亦朝前恭敬一拜，“王家姑娘客气，可莫折煞老朽了。”

　　“不知姑娘今日到访是为何事？”他雀跃却也小心翼翼地问着，满面的恭敬，全然没有看见面前同样位高却又不悦的另一人。

　　而裴远山被晾在了一边，还是被素来不甚对付的秦稚晾在一边，便少不得要说些酸话。

　　他轻“呲”一声，大大咧咧地调侃道：“装什么呢？城主府你早去过了，里头重开的书塾上都放了你的墨宝，你还说不知她来寻你作何？”

　　那城主府的书塾里，确实摆满了元井特特从整个边州收集而来的文人书卷，这其中便有颇具威望的秦老先生的字画。

　　只是......裴远山是如何知晓的？

　　王昭云不禁轻轻偏头，略疑惑地看向裴远山，拿眼神问他。

　　而后者轻哼一声，并未回答她的疑惑，只将下巴高高地扬起，仿佛在说他亦并非不闻不问她做的事，又似是在显摆他并非文盲且也懂得赏些字画那般。

　　无管裴远山要表达哪个意思，王昭云都有被他那傲娇的表情逗乐，然她面上却不能显出来，而是仅仅看了那人一息，便就收回了眼。

　　她迅速接过裴远山无礼的话茬，同秦稚道了歉意后，才说：“晚辈虽读书不少，但于学问研究以及教书育人却是远远不及老先生的，遂有意请老先生出离这茅庐，帮着晚辈运营边州书塾，也好为边州百姓造一造福祉。”

　　这是早已众所周知的顾庐目的。

　　王昭云将其说完，却不急着要老先生马上答复，只说容他细细思量了再做决定不迟。

　　“眼下却有另一事更为着急。”王昭云将话头引到了今日前来的真正目的，“晚辈亦知老先生已多年不曾执教，要教那些顽劣的孩童也着实要耗费不少心神，但若蒙老先生不弃，即使您不好再执教于讲堂，亦可做幕后教导指挥，譬如，不知老先生可否为书塾的教研课本指点一二？”

　　语罢，王昭云不等老先生应答，便就挥了挥手。

　　下一息，得令的随行仆从立即排着队将带来的书册呈上。

　　“晚辈请手下的人大肆搜罗边州文人轶事，整理成册，好叫后辈们除却读圣贤书，亦不能忘了根忘了本。”王昭云随手便拿起排在最前面一个仆从手上的书册，又漫不经心地翻开一页，递到了秦稚面前，“只是这些搜罗而来的书册杂乱纷繁，晚辈一个外来人，实在难辨真假益坏，遂想请老先生帮忙品鉴一二，再从中选出些有益的教材，不知老先生可愿意否？”

　　秦稚甫一看见那些被精心整理的民间孤本，就已经心潮澎湃，眼下王昭云还要请他品评书册，这令他作为文人的自尊心被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怎么会不愿意？

　　“能得姑娘赏识，老朽怎能不应？”秦稚接过了王昭云递来的那本翻开了页的书册，压低了眼去细看，下一息，惊呼：“青溪先生，竟是青溪先生的作品，姑娘竟能寻到青溪先生的诗集。”

　　王昭云见状，心中颇动，然面上却是不显，只装作不甚看重般，轻轻“哦”了一声，笑问：“这不过是晚辈随意搜罗的一本诗集，却不想竟是偶得了哪位大家的名作？”

　　秦稚显然对那墨宝爱不释手，他上下摸索、左右翻看了几息，才道：“可不是，这可是青溪先生的真迹啊。”

　　他说：“青溪先生诗词歌赋皆十分了得，书法造诣又是甚高，早年间，无论是他的诗集还是墨宝都曾在边州广为流传。”

　　在边州广为流传？

　　王昭云心中默然重复秦稚的话。

　　所以，早年间，青溪先生在边州十分有名，是么？

　　“秦老先生可识得这位青溪先生？”王昭云只觉心脏扑通扑通直跳，甚至等不及一般，又再追问了一句，“此人可还在人世，在边州？”

　　然秦稚的答案却令王昭云大失所望。

　　“我并不认识青溪先生。”秦稚蹙眉摇了摇头，下一息，又将眉头拧成了团，似极尽努力地思索了一番，才道：“当年青溪先生在边州名声大噪，可却从未在人前露过真容，以至于许多人都曾猜测青溪先生其人是否真实存在。”

　　他望着王昭云略显惊讶的眼神，解释说：“文人界，借名以集成诗集的情况不在少数，是以，也有人猜测，或许是有心之人想让这些诗歌流芳，遂借了一个‘青溪’的称号，将诗歌汇集成册，以载流传而已。”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即便真有青溪此人，在大混战之后，青溪先生的名号乃至他的作品都销声匿迹了一般，不复再现，只怕这位大拿也已随着那场大战，离开了我们。”

　　这言外之意便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那青溪先生了。

　　王昭云眉眼间落下一层不易察觉的灰。

　　只已有些老眼昏花的秦稚不能察觉。

　　他再次里里外外翻看了几页那《青溪诗集》，忽似想到了什么，又疑惑地抬起头来，看向王昭云，问道：“青溪先生的作品流行时，边州还多是以竹简雕刻记录文字，倒不知姑娘这本书册，是从何而来？”

　　纸张这种名贵物件是因近几年造纸工艺改进使纸张价格降低，才逐渐从贵族中传到了平民中的。

　　但青溪先生的作品流行大约要追溯到十年之前，那时候边州又怎么会有纸张呢？

　　王照云一时没想到自己竟漏了这一茬，便不免有些怔住，然很快她便想到了对策，只轻轻一笑，就含糊其辞地回了秦稚：“大约是哪位喜好青溪先生作品之人，偶得而抄录了他的作品留存下来，如今又被晚辈的下人们寻得罢了？”

　　她为将话题揭过，又不着痕迹地取来一本新的诗集，替了那青溪的诗集本，再同秦稚一一探讨起来。

　　她自以为一切做得无有痕迹，然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都落在旁边的裴远山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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