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 女 树

　　【我的思维总是十分发散
　　下一秒就忘记上一秒在想什么了
　　当我意识到我没得选时，我应该感到庆幸
　　在无人注视的角落里，我的世界无人打扰
　　我不用担心它是否符合别人的要求
　　我还很讨厌晚上，我害怕明天到来，害怕未来，害怕时间推着我不得不往前走
　　我不得不面对我讨厌的现实
　　然后，我能做的也仅仅是播下一枚种子
　　为了那可能存在的一个人，拼命灌溉
　　就算不存在也无所谓，爱能战胜一切
　　有爱就够了
　　爱本身才是最重要的，爱必须是真的，但我爱的人不一定是真的，不，只要我的爱是真的，我爱的人也会成为真的
　　——贝瑟】

　　蕾伊和菲希克的关系永远是魔女树八卦的中心。
　　不少人曾斗胆询问过当事人关于对方的看法，相较于蕾伊的缄口不言，菲希克不管提问者是谁都毫无顾忌地侃侃而谈。
　　“我和琳娜？天啊，你们都看不出来吗？当然是海龟和藤壶的关系了啊！”
　　得到答案的八卦小记者如获至宝，立刻用“深海之恋”为标题写了一篇花里胡哨的cp推文发到了魔女树论坛里。结果这位没文化的小记者瞬间就被嘲笑声淹没了。
　　“哥们儿，海龟和藤壶是寄生关系。”
　　“菲蕾批果然都是低龄学生……”
　　小记者被嘲笑到自闭姑且不谈，更重要的是，谁是海龟，谁是藤壶呢？
　　绝大部分人都认为菲希克是寄生在海龟身上的藤壶，而蕾伊是那只忍辱负重的海龟。吸血寄生说也就从此压倒了仇人说和主仆说，成为了两人关系的主流说法。事实上，这个说法已经达到了99%的正确，那错误的1%，也是最关键的1%——
　　谁才是那个被寄生者？
　　千叶第二次拒绝顾小迟后，后者开始纠结起“爱”与“喜欢”的区别来。诚然她确实没法用语言表述二者究竟是什么，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她对千叶和夏霖绝对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情。
　　同时喜欢上了两个人，只是程度不同——这是千叶的观点。而顾小迟想驳倒这个观点。
　　就这个问题，她咨询了蕾伊。
　　蕾伊作为一个纠缠于扭曲关系的八卦女主角，她一定有着属于自己的独到理解。
　　再一次坐在魔女树公主奢华的办公室里，顾小迟轻松了不少。蕾伊虽然提出了巨额咨询费，但黎明告诉顾小迟：“拜托这种小事的话不用真还钱，必要时给师父帮个忙就行，说不定她自己第二天就忘了。”
　　看来第一次见面时她狮子大开口要几百万也只是虚张声势。顾小迟把这句话发送给黎明后，得到了一个疯狂点头的表情包。
　　“师父对自己人是这样的。动不动就说要罚多少多少钱，实际上一次也没追着要。但如果对方是人类的话……师父可能会把那个人逼到卖肾。”
　　此时，肾脏收割员慢条斯理地喝着半永久红茶。
　　“你突然问这种事，我一时也答不上来。等我想好了再主动找你，如何？”
　　“没问题。公主殿下，我能问你一句题外话吗？”
　　蕾伊沉默了半响，但还是点头了。
　　“为什么要在千叶面前立下‘贝尔妲绝对不会复苏’的死契？这是在帮我，还是在帮千叶？”
　　被提问者闭上了眼睛，似乎陷入了悠长的回忆。是因为想存心给千叶添堵吗？是为了恶心菲希克吗？是为了守护贝尔妲的愿望吗？还真是想不出来一个确定的答案。
　　人总是从结论推导过程，用具象解释抽象，用逻辑解释情感，不知道是为了说服别人还是说服自己。
　　于是她这么回答：“一时冲动。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顾小迟走后，蕾伊将办公室的门锁上，这意味着只要她不出去，菲希克就没办法与她见面。思考“爱”这个命题时，蕾伊希望自己能独处。
　　她与菲希克的关系必须有一个正确的开头。
　　蕾伊认为人在孤苦伶仃时会格外依恋对那个唯一自己好的人，再加上初遇时年龄过小，产生雏鸟心态也很正常。这与爱无关。
　　在这之前，必须确定一点——菲希克对蕾伊没有爱。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就像给足孩子生活费但从不主动关心孩子的放养型父母一样，菲希克允许蕾伊与自己一同生活，但蕾伊每天见不到菲希克几面。菲希克给蕾伊的零花钱足以让她买下任何她想要的东西，但买不来菲希克的关心和爱。无数次蕾伊悄悄扯住菲希克的衣角后无奈放开，无数次想陪菲希克一起外出采买的请求被冷淡的眼神堵回来。
　　蕾伊认为自己有些得寸进尺了。菲希克是自己的恩人，应懂得知足。
　　毕竟，菲希克虽然无情，但她是蕾伊爬上权力顶峰的最大助力。平时对蕾伊不管不问的菲希克在得知蕾伊的梦想是创造一个让魔女和人类和平相处的世界时突然来了兴趣，并表示会在行动上支持蕾伊。
　　事实上她是这么做的。菲希克最大程度激发了蕾伊的潜力，帮蕾伊打通各路人脉，暗中给蕾伊创造了种种树立威望的机会以及引导舆论风向，最终，在当时除了独行侠贝尔妲和行踪成谜的贝瑟与记忆魔女，全体魔女都认可了蕾伊。
　　菲希克将自己养大的小公主推上了王座。
　　在蕾伊看来，事情有一个截然不同的版本。
　　菲希克怂恿自己无节制使用魔法，不出一年，蕾伊精致的脸蛋上便爬满了又黑又粗的裂缝。为了放大蕾伊的恐惧与绝望，菲希克甚至在家中摆满镜子，蕾伊不管在哪个房间，都能一抬头就看见自己恐怖的脸庞。
　　不知从噩梦中惊醒多少次后，蕾伊终于崩溃，第一次主动敲了菲希克卧室的门。
　　菲希克烦躁地打开门，低头一看眼角挂着泪珠，五官和脸上蠕动的裂缝一同扭曲的蕾伊，菲希克表现出了明显的厌恶。她啧了一声，小声说了一句“真恶心”。
　　蕾伊被一把推开，门被重新狠狠关上。
　　至今为止，蕾伊仍然开灯睡觉。
　　更不用说人人艳羡的地位与权力了。外人看来，这是菲希克呕心沥血为蕾伊铺平了一条登顶之路，但只有蕾伊自己知道，菲希克一次次把她推入火坑，让年幼的她独自面对大人肮脏的名利场与尔虞我诈，菲希克则只是站在安全的位置欣赏小蕾伊挣扎的样子，露出着迷的表情。
　　经历过无数次被骗、被抓住把柄威胁、被大人们当成小丑，小蕾伊一个人被迫学会了低三下四谄媚讨好，学会了在别人侮辱自己时仍能挤出笑脸，学会了把顶到嗓子眼的呕吐物咽下去，学会了从别人绕来绕去的谜语中听出对方的真实意图，学会了怎么看密密麻麻的合同……
　　从结果来看，蕾伊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了脱胎换骨。从本质看，不过是拔苗助长，蕾伊的灵魂始终有一块残缺。
　　好一个只知道看戏的伟大教育家菲希克。蕾伊表面上只是疏远了菲希克，但恨意在心里悄然埋下种子。
　　这枚种子很快就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了。
　　之后，千叶为了挖出蕾伊的秘密，与菲希克联手设局，利用菲希克的谎言魔法使蕾伊把千叶当成了菲希克。
　　蕾伊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她第一次见到那么温柔的菲希克，温柔到爱意已经从眼睛里满溢出来，温柔到蕾伊可以一下子原谅菲希克之前对她做的种种。
　　那也是她第一次与从小到大最亲近的人拥抱，第一次明白人与人彼此共享温度与呼吸能带来多大的幸福。
　　仅仅是那一刻，蕾伊的灵魂终于被补全。
　　她对菲希克说了好多好多话，说自己究竟克服了多少困难，说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痛苦夜晚，说害怕面对真实的自己，说一直一直相信菲希克其实是爱着自己的……
　　菲希克一边听一边点头，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蕾伊说着说着就睡着了，在梦里，菲希克和小时候的她一起手牵手逛超市，一起躺在床上看幼稚的动画片，一起坐摩天轮上升到城市最高处，近距离欣赏夜空中一束束炸开的烟花
　　幸福的梦结束后，蕾伊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霞千叶。
　　明明是一样的笑容，为什么在霞千叶脸上就如此毛骨悚然呢。
　　对于被骗，蕾伊并不生千叶的气。她们本就立场不同，各自都背负了沉重的责任，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们反而最能理解彼此。蕾伊也不意外菲希克会骗自己，毕竟菲希克对她的态度一直一言难尽。
　　令蕾伊忍无可忍的只有一点——在千叶哄骗自己时，菲希克就在不远处隔着屏幕一边看一边捧腹大笑。为什么要笑？她积攒了这么多年的委屈与真心就这么好笑吗？得知自己一直活在童年阴影的枷锁中很好笑吗？她有什么资格笑？
　　“不，不，那不好笑，那些我还挺喜欢看的，不过看多了就恶心了。我笑是因为，哎，我也没想到啊，你说什么来着，哦哦，‘我爱你’。不行，光是说出来就全身难受，哎呀呀呀。”
　　被使出全力的蕾伊打到连连吐血的菲希克仍不忘用那种轻佻的眼神盯着蕾伊看。
　　“你……！”
　　蕾伊突然没词了。因为她说不出“我死都不可能爱你”。
　　对着泄了气的蕾伊，菲希克笑得更猖狂了。
　　以这件事为节点，菲蕾二人正式进入被同人魔女们考古最多的决裂期。
　　最大受益人不用多说，自然是霞千叶。不仅得到了蕾伊的把柄，还分化了魔女树两大最强势力。那时蕾伊同千叶对峙时处处吃亏，心软的特点也被反复利用，虽然死都不愿承认，但那时的蕾伊无疑希望菲希克能回到自己身边帮衬自己。
　　仅仅是工作上而已。蕾伊反复提醒自己。
　　不能为了这种人反复拷问自己。不能纠结她为什么这么对自己的原因。不能一遍遍回忆过去，试图找到她其实对自己有真情实意的蛛丝马迹。不能。绝对不能。不能再受任何伤害了。
　　不知是哪种心理作怪，在这段时间她还正式成为了黎明的监护人。不知是为了弥补自己惨不忍睹的童年还是出于某种扭曲的代偿心理，蕾伊对黎明无限溺爱，哪怕这份溺爱当时的黎明有些无所适从。
　　蕾伊自己也明白，她何尝爱黎明呢？黎明不过是她用来填补内心残缺的道具罢了，明知道这不过是精卫填海徒劳无功，但还是发了疯一样将宠溺一股脑灌输给黎明，仿佛这样自己的遗憾就能满足，对菲希克的恨就能消散似的。
　　黎明来到蕾伊家后，无论何时都低着头不敢看人，声音像蚊子一样小，吃饭从不再来一碗，衣服只穿自己的破旧衣服，抽张纸巾都要小心翼翼询问蕾伊行不行，只要有空就拿着笤帚拖把干这干那，有次蕾伊有急事出门忘了交代，结果黎明硬是整整两天不吃不喝，蕾伊开门时她已经饿得路都走不稳了
　　蕾伊只能从头教起。吃穿住行蕾伊都给黎明最高档的，告诉她在家里不需要抢着干活，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衣服穿脏不会被责怪，想买什么可以直接从货架上拿，学校组织的活动尽管去，零花钱不够可以要，看上了什么漂亮衣服或者玩具可以说，被别人欺负一定不要忍着憋着，说话要大大方方挺胸抬头……
　　就算这样，黎明的变化仍然不明显。但蕾伊很有耐心，她一定要让黎明成为在爱里长大的孩子。她不能当第二个菲希克。
　　某天，黎明放学回来后有些不对劲，一副欲言又止，犹犹豫豫的样子。蕾伊高度重视，一个劲儿问到底怎么了
　　小黎明咬着嘴唇支支吾吾了一会儿，说「我爱你」，然后轻轻亲了一下蕾伊的脸颊
　　第二天蕾伊和千叶进行例行会谈时再也没被千叶的气势压倒。连千叶也奇怪，为什么昨天还浑身散发黑色怨气，今天就精神抖擞重新找回状态了？
　　没办法，爱是解决一切的钥匙。
　　包括解决孽债。
　　就当是为这段孽缘做个了解，蕾伊挑了一个夜深人静的时间前往菲希克家。
　　蕾伊没有扔掉那栋小别墅的钥匙。
　　推开门，一楼一片漆黑。打开手电筒巡视一圈后，蕾伊发现空空荡荡的房子堆满了大箱子，别墅的主人似乎近期就要搬走了。连曾经属于蕾伊的小房间都被清理得一点回忆不剩。
　　走上二楼，沿着走廊敲了一圈门都得不到回应，只剩尽头处菲希克的卧室没有去过。
　　蕾伊上次敲这扇门时留下了不好的回忆。她看了看手机里第一次吃蛋糕时满脸奶油的照片，再一次告诉自己，别忘了真正值得的人是谁。
　　略过敲门，直接推门进入。屋里刺眼的白色灯光与满地的鲜红形成强烈对比，菲希克正坐在雪白的床单上，呆呆地看着鲜红的液体顺着床单一串串滴到地板上。
　　“你这是……怎么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菲希克笑了笑，在身后藏起触目惊心的双臂。
　　“是琳娜啊……切水果时不小心划伤手了。”
　　蕾伊看了看只剩下一张床，压根没地方放水果的房间，把质疑咽了回去。既然菲希克已经疯了，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她是害了自己一辈子的仇人，没必要在意她的心理状态。
　　准备转身离开时，蕾伊突然闪过一个想法：我是不是从未真正关心过她？一直以来，我是不是从未回报她什么？也许从头到尾都只是我一厢情愿，如果故事再换一个角度，是不是又会出现一个版本？
　　蕾伊最终还是选择站在原地，等菲希克先开口。
　　“琳娜，你说，不会笑的人，和不会哭的人，究竟哪个活得比较艰难？”
　　“当然是不会笑的。不会哭不是很好么？”
　　“不，不是这样的。不会哭的人永远更难受。哭可以代替笑，但笑代替不了哭。”
　　蕾伊耐下性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站起身，松开手，地板与金属传来亲密接触的响声。
　　“琳娜，如果你真的对我有爱，那天我不会笑的。你爱的是你想象中那个温柔的，永远愿意保护你的保护伞，你爱的才不是我。”
　　蕾伊似乎被戳到了痛点：“你要是再拐弯抹角不说重点，我和你永世不相往来。”
　　“我也想明白了。琳娜，人一个人确实活不下去，这跟软不软弱，坚不坚强没关系。人呢，是群居动物，必须互相依赖才能活下去已经写在基因排列里了。我们魔女也一样。我一直以为你只是我家里可有可无供我观赏的摆件，但这次我输了，就这样。”
　　“你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把我带回去吧。你就当养一条哈巴狗在身边，你想怎么对我都行。不高兴就踩我两脚，看我不舒服就扇我两巴掌，随你心意。”
　　红色头发，红色眼睛，连身上都全是红色的痕迹，菲希克对着蕾伊笑，笑得像电视剧大结局里跪在地上一败涂地的反派一样。
　　菲希克深情地望着蕾伊，“我需要现在的你。你比以前迷人多了，公主殿下。”
　　蕾伊也笑了：“你还真是只对得不到的高岭之花感兴趣，下贱的狗皮膏药·。”
　　最后，蕾伊终于紧紧拥抱了真实的菲希克——那个对一切都容易腻烦，情感稀薄，人前浮夸人后傲慢，精神状态堪忧，热衷于自虐的愉悦犯。
　　后面的故事不用多说。蕾伊和菲希克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和好，二人重新形影不离起来。虽说不再同居，但菲希克仍经常厚着脸皮霸占私人城堡的客房。
　　蕾伊嘴上对菲希克不依不饶，实际上从未拒绝菲希克的死皮赖脸。
　　现在的蕾伊没那么恐惧镜子。她时常看着镜中的自己，试图将自己干干净净的脸重重刻在脑子里。·在菲希克谎言魔法的加持下，越来越多的魔女“消除”了脸上身上的肮脏裂缝，得以自由使用魔法，但谎言终究是谎言，“真实”永远存在。
　　哪怕镜中的自己仍然完美精致，但镜子后的“自己”，可能已经成了黑色巨兽。
　　如果某天菲希克真的暴毙，那么将有大批魔女的伪装魔法破灭，露出原本的样子。但只要菲希克不死，这个问题便不会发生。
　　但蕾伊仍然害怕。
　　为什么不量产瘴气屏蔽装置，为什么不将价格压下来，为什么如此吝啬？千叶苦苦追寻的谜底，居然是“害怕面对真实的自己所以不愿使用专属能力”。千叶有些好笑，只要菲希克不死，伪装魔法便不会破灭，何必在意那永远都不会再次浮出水面的“真实”？
　　外貌是否真实也许没那么重要。那么，爱呢？
　　你能接受虚假的爱吗？
　　菲希克有爱吗？蕾伊又有爱吗？
　　这个故事中，她没有任何长进。只不过以前的她从未主动了解过菲希克的内心，只是一昧幻想菲希克能多多青睐自己。而现在她学会了竭尽全力扮演菲希克喜欢的样子，将脆弱藏起，扮演冷酷恶人，不让菲希克觉得“恶心”。
　　开头的问题，究竟谁才是寄生者，究竟谁离不开谁？
　　蕾伊想起自己答应要帮顾小迟解释何为喜欢，何为爱。可在这个故事中，爱究竟在哪？
　　她拿出手机，给顾小迟发送了一条信息——
　　“喜欢是一种身体分泌激素导致的生理反应，而爱是故事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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