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倦客

　　苏言溜回去接着睡到傍晚，几乎是踩着点出门到城郊。
　　没办法，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不好好补觉可不行。苏言在马车里面心安理得地想，他大抵跟顾衫有仇，因为他每次看见顾衫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状况，包括但不限于被刺杀，睡眠不足，醉酒闹事。
　　不过那天喝醉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苏言一直没有任何印象，他也不好意思问顾衫，生怕对方像写奏折一样，把他干的事没有任何感情地回答出来。
　　太尴尬了尴尬到苏言的脚趾扣地。
　　苏言跳下马车，依着自己依稀的记忆来到凉郊茶铺，门口顾衫修长的身影很好辨认，他换了一身修身的衣服，更显得他肩宽腰窄，雷厉风行。
　　苏言走过去，随口问道：“你怎么不进去，干站在外面干什么？”
　　顾衫一边跟着苏言进去一边道：“我刚来的时候找了一会，是不太好发现，我怕你也看不见，就在外面等了一会。”
　　苏言刚想吐槽自己怎么可能找不到，结果沉下来仔细想想，如果不是看见顾衫，可能一时半会还真看不见。
　　“也是，殿下对我还真是上心了，多谢。”苏言随口道，然后直奔老板娘那里：“麻烦来两壶龙井加一份番茄炒蛋多放辣椒。”
　　老板娘是一位佝偻的老人，她抬起浑浊的眼睛，颤巍巍地问道：“龙井加什么？”
　　“加三份糖两份盐。”苏言弯了弯眉眼，显得极有亲近力，“可以吗？”
　　老板娘抬眼看了一眼苏言，咳了几声：“一共是……”
　　“乌萱你别跟我装蒜。”苏言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悄声道，“否则第二天你就会收获破产警告。”
　　老板娘：“……你可真贱啊苏言。”
　　苏言点头：“承让。”
　　乌萱拍拍桌子，示意店中唯一的小二清客，本来茶肆就没有多少人不一会就门可罗雀，只剩下苏言和顾衫二人。
　　顾衫站在一旁看着，一时半会有点反应不过来，他拉了一下苏言的衣袖：“是情报贩子吗？”
　　苏言点头：“聪明。”
　　二人跟着乌萱向茶肆深处走过去，乌萱回头冲小二道：“儿子，好好看门！”
　　顾衫疑惑道：“儿子？他儿子看起来挺年轻的。”
　　“那个其实是她丈夫……”苏言无奈扶额，“等会你就知道了。”
　　乌萱没有理会他俩嘀嘀咕咕，在墙上摁下一块砖头，顿时一扇暗室的门缓缓打开，乌萱飞快地闪进去，苏言拉着顾衫也一并进去，门关的太快，顾衫若是今早的宽袍大袖恐怕会夹在门缝中。
　　“来来来，想问什么赶紧问。”乌萱飞快地扯下自己的假发，年迈沙哑的嗓音也变成了张扬的女子声线，花白的银发之下，一头修丽乌黑的长发被她随手挽起，乌萱撕下脸上的面具，坐在一把椅子上，姣好的面容对着二人，“一次一粒碎金哦。”
　　苏言微笑：“真的要付钱吗？”
　　乌萱：“………”
　　乌萱：“苏言你可真是个贱人。”
　　苏言：“您骂的真含蓄。”
　　“也罢，反正姐姐我现在一身轻，送你们点东西也不是不可以。”乌萱大大咧咧道，“旁边这位帅哥是不是最近新来的三皇子啊？”
　　顾衫平日里见过各种各样的市井人物，对于乌萱的挑逗也并不生气，客客气气地回答道：“顾衫，幸会。”
　　“哇脾气这么好，苏言你从哪拐来的？”乌萱朝苏言挤眉弄眼，苏言全当无视。
　　苏言和顾衫坐在乌萱对面，苏言道：“我只是想问问，当今的碧云楼。”
　　乌萱的眼睛稍微睁了一下，随即又冷笑一声：“碧云楼？有什么好说的。一个弃暗投明的狗东西罢了。”
　　“碧云楼已经背离了原来的衷心，一心只向着……皇宫里的那位皇子罢了。”乌萱压低声音道，“不过这些都是我猜的，没有什么证据，消息嘛，都是半蒙半猜，外加点事实辅助可信度。”
　　苏言道：“是谁？”
　　“这个可真要加钱了。”乌萱道，“查碧云楼你知道的，特别困难，消息难打听得很。再说了，我和我丈夫做的都是刀尖舔血的营生，你看看……意思意思？”
　　还未等苏言张口，顾衫把荷包往桌上一放，沉甸甸的很有声响，顾衫淡淡道：“这些够吗？”
　　乌萱无视苏言威胁的眼神，喜笑颜开地把荷包往怀中一揣：“够够够，不愧是三殿下，果然出手阔绰！碧云楼主想跟七皇子跑，其他我就不知道了。”
　　和苏言猜的大差不差。
　　顾衫面色倒是出奇地平静，但是下一句话让苏言不那么平静了。
　　顾衫道：“还有一个问题，碧云楼跟千机司有关吗？”
　　乌萱翻看荷包的手忽然停了下来，缓缓地抬头看着顾衫，顾衫见状贴心地重复一遍：“碧云楼跟千机司有关吗？”
　　乌萱看看苏言，又看看顾衫，道：“殿下，为何这样问。”
　　“觉得奇怪，随口一提。”顾衫道，“怎么，看乌小姐的样子，是有关系了？”
　　乌萱没有看苏言，她低下头道：“是有关系，不过殿下，我劝您不要染指千机司，会引火烧身，得不偿失。”
　　“毕竟千机司的人，都是疯子。”
　　苏言在一旁很安静，没有出声阻止乌萱，因为他觉得没有必要，况且，乌萱说的也没有错。
　　他相信乌萱，作为情报贩子，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起码她比陈长生清楚。
　　“我没有染指的打算，我只是好奇。”顾衫忽然把话头转到苏言这里，“你不好奇吗？苏侍郎。”
　　“我好奇什么？一个连脸都不敢露的江湖组织？”苏言带有戏谑的语气道，似乎完全不放在心上。
　　顾衫只是浅浅地轻笑一声：“似乎很有道理，不过一个让许多人趋之若鹜的江湖组织也是很厉害的，不是吗？”
　　“殿下说是就是吧。”苏言道，面部表情滴水不漏，要不是碍于顾衫在场，乌萱恨不得给苏言脸上来两个大耳光。
　　“看在三殿下这么大方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地告诉你们一个我高价收到的消息。”乌萱拍拍手，看着顾衫：“三殿下，您现在不应该在这里。”
　　顾衫面色平静，没有说话。
　　“现在是争夺皇权的关键时期，您应该待在京城，而不是在江南。”乌萱的神色逐渐严肃起来，“快回京吧，现在还来得及。”
　　话音刚落，一声清冽的琴声透过厚重的密室门传来，三人几乎是同一时刻从位子上起身，乌萱眼疾手快推着苏言和顾衫退到另一面墙边，手掌重重地拍向墙体，一个幽窄的暗道出现，乌萱咬牙：“赶紧走，是碧云楼来人了。”
　　苏言当然听出来是碧云楼的杀阵曲，他见乌萱没有离开的意思，连忙问：“你干什么，赶紧走啊。”
　　乌萱没有说话，而是反手把暗道关上，顾衫苏言二人见状连忙扶住暗道的门，乌萱扯开一个无力的笑：“她们能进来……苏言，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守在门外的人，已经死去了。
　　苏言一怔，连忙扒在门口：“你傻啊乌萱，你赶紧过来！”
　　“苏言，谢谢你……”乌萱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之前一直没有跟你说，你真是……最好的楼主……”
　　下一刻，石门轰然紧闭。
　　苏言愣在黑暗中，顾衫看不见苏言的表情，他想拉住苏言，但阴差阳错居然搂住了他。
　　顾衫觉得苏言好像流泪了，一滴一滴的，温热的液体滴在他的手背上。
　　“不怪你。”顾衫轻声道，“是她自己的选择。”
　　苏言的思绪忽然飘到了自己刚当上司主的那一年，乌萱是聆袖阁的乐师，不同于乐伎，乐师是要经常跑各个达官显贵家去教授乐器，常常一离开就是好几个月。
　　乌萱似乎一直都是那样，或者说，聆袖阁的乐师都是一个样子，板板正正，一丝不苟。苏言对她们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他们之间的联系似乎只有消息和命令。
　　后来，乌萱突然找到他，端端正正道：“我能不能离开聆袖阁，离开千机司。”
　　苏言回答也很简单：“死了就可以。”
　　乌萱思考了许久，才郑重地说：“我做不到，他也做不到。”
　　此后，乌萱与苏言，姒婕拉扯许久，后来苏言不耐烦质问乌萱说“什么破男人让你这么情之所钟的他怎么连面都不肯露”时，乌萱罕见地沉默，然后又去教学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苏言让人去查那个男人的消息。
　　结果这家伙连乌萱是谁都不知道，纯属乌萱自己一个人瞎胡想，对人家一见钟情了。
　　苏言又特地跑到乌萱那里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人家连你是谁都不明白，你就这么咋咋呼呼地要为他舍弃一切了，傻不傻啊姑娘。”
　　乌萱信心十足道：“他会爱上我的，我们两个天造地设。”见苏言脸色不好，又特地补充一句：“你可不许派人去暗杀他，他只是个江湖义士，打不过千机司的杀手的。”
　　苏言服了。
　　苏言当时虽然年轻，但也不是毛毛躁躁的小伙子，他不理解这个小子有什么好的能让乌萱对他念念不忘。
　　拉拉扯扯的时间长了，苏言也想过要不要放乌萱走，但是乌萱一旦离开千机司，就必须要付出代价，乃至下一代都会被千机司纳入监控范围内，她本人也必须守口如瓶，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暴露千机司的任何事宜，都会死。
　　这只是一个乐师，像南宫琅他这样的，一辈子都与千机司挂钩，没有一丝一毫离开的可能，就算死了，也是由千机司的人收尸。自由？对苏言他们来讲就像梦一样虚幻。
　　可能他和南宫琅关系好，多多少少还带了点同病相怜的感觉。
　　乌萱离开千机司，苏言没有办法保她平安，她的消息会被别有用心的人扒出来，会被千机司的仇人盯上……
　　苏言叹口气，在姒婕面前嘀咕道：“能不能把乌萱喜欢的那个男的拉到千机司干活啊。”
　　“恐怕不行。”姒婕叹口气，“因为我已经拒绝他五次了。”
　　两个互相喜欢的傻子为了对方，费劲心思地想要接近对方的生活，哪怕迈出去的任何一步，都是插在心口上的刀子。

　　却甘之如饴

　　姒婕抿口茶：“有时候想想，也不用抓那么死，想去就去，大方一点，说不定会更好。”她垂下眸子，睫羽投下一片阴影，“因为所谓的‘秘密’啊，‘权力’啊，我们损失的已经够多了。”
　　苏言知道姒婕是在指二十五年前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他没有接着问，苏言如果好奇，他会自己查。
　　之后，乌萱风风光光地离开了千机司，只不过走得挺低调，苏言闭着眼把乌萱的资料旁边批了一句“死了”，而后被乌萱威胁改为“与丈夫殉情。”
　　有区别吗？苏言无法理解，他甚至感觉更糟糕，因为之前只死一个，改完之后死了两个。
　　乌萱，有病。
　　可能这就算爱情吧，人都傻了不少。苏言感慨道，之前那么稳重的一个姐姐，现在跟一个骂街的泼妇没有区别。
　　也有可能，是原型毕露………
　　苏言更倾向于第二种猜测。
　　一开始乌萱陆陆续续给苏言寄信，她不敢找姒婕，怕被骂。
　　乌萱和那个男的去塞北看雪了，乌萱和那个男的去草原骑马了，乌萱和那个男的去看海了…………最后一次，乌萱和那个男的，不，和她的丈夫在江南开茶肆倒卖消息了。
　　乌萱说，有需要找她，或许她这里有千机司查不到的消息。信的最后写道：“虽然很讨厌你，但是我还是好奇你什么时候找媳妇啊？”
　　苏言评价：“傻/逼。”
　　人的思绪总是一转而逝，脑海中的芸芸众生现实其实不过沧海一粟。
　　苏言不知为何眼泪在流，他明明应该冲出去救乌萱，或者拉着顾衫，当一个冷漠无情的工具。
　　顾衫轻轻地抱住了他，没有评价是非，只是道：“不怪你。”
　　苏言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从顾衫身边逃离开，恢复正常的距离，声音还有点沙哑：“殿下，是我失态。现下赶紧离开这里，快。”
　　顾衫点头，二人在窄小的甬道中狂奔。
　　苏言在黑暗中，眼睛闪过一丝暗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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