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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千尺
古观里一座撞钟,日日复年年,槁木一般似无所盼。
井公楚独自一个立此钟旁,垂手竖耳半日。捱至掌灯时分,终是传出几击声响,如泣如诉。
观中弟子迎上来,挤笑道:“井掌门。”
井公楚心急那头,便顾不上这头。一面潦草应声,一面抢那弟子三步,直奔花见卧处去。
花见闻声,立时垂下痛吃了半日的女儿红酒坛。闷昏昏问道:“老井。如今什么日子?阿仲上回大意。千斤网也能叫他逃了去。可知宫则书正往哪家去?”
井公楚欲语先泪,叫苦半日,方才心急回道:“花长老。眼下逍遥山庄变故极深。果然是与那许寒天聋地哑的般配德行,柳庄主也心死似的不肯再问江湖事,这才叫千斤网连连失手。当真苦了阿仲,得与任牧知那头蠢物结伴,一径同往淮安。我这心头,止不住一悬,便要到嗓子眼……”
花见七上八下地点过头,道:“极深。极深。你可知再往深处走,怕是不出几日,便要走到颜家堡那个混账地方去。”
言罢起身,顾不上与此人再多絮叨。挥头便翻书捣籍,吩咐弟子拿笔墨在案上,一一摆好。
井公楚心下大惑——这一路事情分明越走越歪,不受束控。花长老怎倒闲寻起吟诗弄墨的雅趣来?
遂尾他身侧。黄昏候至人定,夜半又至鸡鸣。忍耻问道:“花长老。可有什么高明法子不成?”
花见默不作声,只呼啦啦的將画像卷成轴。功德圆满似的道:“打发书信,吩咐阿仲。多往天地庄一趟。故旧须多走动,以免生疏不认。”
井公楚点头应承。心却顾那画像不止——嗖的一响,展出天外去似的,又把画卷豪迈铺排在地。只过一眼,便连声赞赏:“洛神潘安。惟妙惟肖。似担仙骨,似柳姿态。花长老技艺,当真是历代大家万不及一的。”
花见当场心底连叫三声“蠢物”。立眉嗔道:“哪里潘安?哪里洛神?此人,你可瞧得仔细。”十分耐性有限。
井公楚当真仔细瞧过又瞧,才知一二。
不解问道:“花长老。你……竟还比我思念宫则书至此不成?”
言罢不敢再多言语。
花见仰天长叹一回,款款道来:“再往深处去,他就要走到颜家堡啦。以宫则书那贼似的身子功夫,应付几个江湖势力,足足有余。断难叫他万劫不复。若有当年故技可施……府里头的老爷们有情有义,暗中计议帮衬你我几个……”
凝眉思忖半日。忽地眉间大展,计上心来:“洛神潘安。你说得好。我这幅人像图,作番好礼,送与淮安郡一个叫顾大人的。此人一大家子,尽皆河阳节度使的至亲妯娌,极广的人情交往,断不会错。耳闻顾大人性情古怪,别无他趣,独好美人图纸。”
言罢速速揽过井公楚一双老手。目柔似水,深嘱道:“务必把人摁在淮安的浑水里头,要他爬不起来。”
时不过半日,贾仲便接下一锦书,登时喜上眉梢,弃任牧知于不管不顾,急奔远走天地庄。
奈何再至庄门前,却巧遇庄主闭关。只留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弟子,一问三不知。
可怜贾仲千哄万骗,小弟子只管摇首摆尾,卯不对榫。
贾仲便心下了然——庄主铁下心肠的不肯出来理会这不期的巧遇。
遂大退十步,随地薅拾一枝粗木,铁杵磨针似的,捣腾半日,终成一斗大利器。而后扎手舞脚,装神弄鬼比划半日,口中浑念百遍:“再往深处去,他就要走到颜家堡啦。”
唬得小弟子“阿弥陀佛”,连声叫喊:“庄外有鬼!庄外有鬼!”
简无迫忿忿从万卷室步来,截住小弟子,一脸疑怪问道:“大天白日的,哪头来的鬼?”
小弟子淌眼回道:“庄主。那鬼说,再往深了去,便、便是、颜家堡……”
一语未了,便闻一声微响,有物如鹰似隼,破云而来,穿扫庄门,直直栽至简无迫脚跟子旁。
只见那木梭上有字道:食不知味,寤言不寐。
简无迫將梭上刻字心底大念三回,又见那粗木磨成的木梭长得有棱有角,眉清目秀,不禁叹道:“一木好梭!”说着额间一敛,若有所思。急急又回万卷室去了。
这厢,锦瑟馆内。不及陆丑山好生打点馆中上下一干人等,宫则书早已往隅处桌凳歪身一栽,独自吃起闲酒,赏起闷戏。
——古谷正与全寄北两处遥坐,四目不善。
原来那日此处,酒不过三盅,歌舞笙箫便戛然而止。那贩货的一干男女竟是陇山派门中弟子所扮。言语间,几个玉箫香囊凌空一抛,便叫满场鼎沸。
眼见男男女女个个十指猖獗,尽皆要往宫则书怀里钻。恰至此处的古谷二话不说,铮的一剑弹来。
古谷使得良剑在手,护主护情。自然叫宫则书毫发无损躲下一劫,却也险些要去全寄北一身性命,十分不客气。
又呆了半日,只见古谷指过又指全寄北眼耳口鼻,一本正经道:“阿书。你良心呢。淮阳郡时我不过随心所欲提上一嘴,当真是把你老人家催来淮安郡啦。虚封派随风去了便也作罢。逍遥山庄的凄惨下场,作什么也有你一份功劳?你若有个三长两短,独留活我一个,你良心何安?世道浇漓,人心不古。眼前这蠢物,依我的话,便是个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你竟放心任他尾着不放?今日恬言柔舌,唬你团团是转。明日指不定便起心掰断你指头。明日若不断你指头,后日却发疯戳你心肺,亦未可知。即便一路种种过去,你皆大难不死,偏生又叫他聒噪去半条性命……你是安生要愁死苦死我不成?”
古谷念叨一句,全寄北便指头比划一个,往心上记添一句。林林总总不下百句,至全寄北心头,终凝成一句无边嗔骂:“管天管地。小心短命。”
乏得宫则书一旁重睡又醒,便只管吃酒,闭口不言。
几顿饱睡的工夫,古谷言罢。抬掌便道:“阿书。你应承我的扇。这多时日过去,可是修好不曾?”言辞间执意要索回那千尺扇。
宫则书半睁双目,埋头想了一会儿。懵懵回道:“我记得你说。我记得你说……破扇子留着送心上人,老相好,哪个都行。是你说的不是?”
全寄北便是从不曾听过他说醉话如此软软绵绵,娇娇滴滴。更不敢想他口里能蹦出此等豪言壮语。全寄北心下当真是喜过又喜,悦上加悦,头脑空空不可言说。如此这般痴了半日,便是想:此人果然糍粑心肠。他整日非打即骂,张口闭口抬手抬脚的要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竟却是这般打心眼儿的袒护?
遂手足无措地比划半晌,怔呵呵道:“心……心上人?”
说着,啪的一扇横在古谷眼前,满脸堆笑得意万状道:“古兄何至如此不饶不让?一柄破扇,还怕挡他前路不成?何况此扇已有主,你随心所欲要来何用?比起千尺破扇,你腰间那柄良剑,才是叫人酸妒。”
言罢往宫则书耳根底下一贴,穷追不舍道:“我到底占的哪一头,你说个准话儿?”
宫则书身子登时扭成个活麻花似的,断然回绝道:“随口一提。不足挂齿。”
言罢抬身拿脚便走。
这日夜中,全寄北独自一个锦瑟馆中,不离不去,凭栏有怀。將宫则书忘在酒桌的烈酒一气入喉。痴痴颠颠,搔首长吟:“欲去不得去,薄游成久游。何苦欲迎又还拒……”
胡吃海喝便又去数日。一个鸡鸣时分,三人徐徐步出锦瑟馆。
古谷瞧过马匹,作别不舍道:“阿书。我也不知你葫芦里装的个什么糊涂药。你不肯说,我岂敢再问。洞湖门里一众老小的动静,我替你盯梢便是。一则那《回阳录》当真寻得些眉目。二则恐我旧疾又犯惹你牵肠挂肚。怪我无法多留几日。”
宫则书便从怀里摸出几根邛崃毫针。叮嘱道:“暗器再多也不嫌。你揣好。防小人。”
古谷接下针来,抽身而去。百步外,仍不忘把头扭断似的,回上一句:“你也防小人。” 十分意味深长。
全寄北一旁咕哝道:“古兄如此瞪我。当真是怕我戳你心肺不成?”
宫则书便也瞪一眼——却把正往这头来的陆丑山瞪得大缩十步。
陆丑山安定心神半日,方才喘口气道:“公子。还是暂歇在这锦瑟馆的好。天涯客栈……怕是住不得了。”
宫则书一怔。从老陆的一堆话里,说不出哪里古怪,也捋不出个好的头绪,便十分心急起这桩无端命案来,拔步便走。可怜那一整日里头,全寄北半口水不曾吃,与他叙下的几许天下第一庄的往日逸闻趣事——庄主怎么偏爱辛夷花,满山辛夷何时成林,庄主如何行侠济民——仿佛尽不在他心上。
全寄北忽地顿住步子。痴望他头也不回的背影,一时不禁哀从心上起。小了声道:“江陵如梦里,何日是归期。那庄子,就在江陵郡。不远。快马加鞭,一日便至……”
天涯客栈里,楼下厅堂正四敞八亮,鸦雀无闻。偶尔一个两个客来客往,仍是道不尽的满面春风。竟无一个知晓,这日上三竿不起的客栈老板杜逢吉,眼下正斜斜歪歪,衣衫不曾来得及穿妥帖,便离奇把命绝在那赖了一辈子的榻上。
全寄北大摇大摆正欲拔腿往里进,却叫宫则书拂袖拦下。抬眉一瞧,不禁称赏不迭道:“当真是那千尺浪花儿?他那蛇是吃过什么灵丹妙药不成。作什么还能万古不化似的,不死不老模样。”冥思苦想片刻,接着又道:“若真如此,不如逮来,一锅文火慢炖,你我分食。从此往后,千年侠侣,神仙不羡。”
宫则书双目一觑,好劝道:“你动施伯歇的老蛇,小心遭他大卸八块文火慢炖。”
只见那施伯歇仿佛害过一场大病似的葳蕤模样,正一指捻灭手旁灯烛。心头便也随之一闷。
一清新爽朗女子对面而坐。正是西岭阁谯柚。
谯柚茶饭不思,只眉头紧蹙,怨似的疑道:“那石骨是有甚稀奇的?便是闹至与洞湖门天大干戈也无所顾忌?你千方百计诓我出西岭阁,原不是游山玩水,竟拿我掩人耳目,寻那石骨来的?”
施伯歇闻言,半日不语的干瘪嘴巴登时动如脱兔。一腔肺腑泣血,失声大驳道:“阿柚。旁人不明白我心思,你也怨我么?纵使满目秽浊,心断不能跟着污的。这些日子苦烈,终是叫我得下个天大的深悟。那江湖武林,无非是个灌满各路恩怨情仇的大酒缸子,人人巴不得淌进去尝上两口。殊不知酒烈,一旦淌进去,不灌你个醉死醉活吐生吐死,断是出不去的。我陇山派数年风雨不动,两耳不闻窗外之事,各走各路,无意掺和江湖武林那个热闹是非场子。是洞湖门不肯坦荡,偏生要在阴处胡搅蛮缠。海客馆那桩下作事后,再添大雾林子的荒唐事。惹来天下诽我谤我。我惨不足惜。可、可陇山派好大一地方,上上下下,何止住我一个?井公楚于古道口,大施《十二经》拳法,害我门中弟子过半,至今残躯无治。他既苦苦相逼,使我身不由己吃这烈酒……眼下老天助我打探得石骨这天大机会,这一步,我便半寸不让,还要倚酒三分,豪跨一回。”
谯柚凝望施伯歇那一本正经的脸,只觉五味杂陈。仿佛只这一席话的工夫,他便又苦三分,心也变烈三分。
半晌,施伯歇轻轻叩她额头,柔声道:“阿柚。你信我。我争那石骨,是救我弟子。本意救人,又怎会去害死不相干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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