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之影

　　剧团门口三三两两站着些人，围着一辆三轮车，车夫把一个大汽油桶从车上卸下来，慢慢悠悠地拾掇，拿着火钳开始叫卖：“烤红薯！吃了不冻耳朵！”
　　冯龙从卖烤红薯的大爷手里接过两个外皮已被烤得黑乎乎，正不断升腾着热气的大红薯，先是左手腾右手，又一会儿右手腾左手，快跑回院子里。
　　他把一个红薯递给金秀儿，迫不及待地捧着自己的那一个开始剥皮，又细细地吹气，一口下去呲牙咧嘴，却带着一脸幸福。
　　金秀儿笑着看他吃。上午他们练完功，有一个难得的休息时间，而获得快乐总是很简单。
　　“姐，你什么时候去上学啊？”冯龙自从知道了金秀儿考上自考，便一直追着问，“那大学要学什么啊？”
　　“开春去，至于要学什么——”金秀儿微微笑着回答，“哪天你跟着我一起去听听课不就知道了？”
　　“好，那我要去！”冯龙兴致勃勃地答应，“我倒要去听听是大学讲得好还是我师傅讲得好。”
　　金秀儿开始吃自己手里那个又软又甜的红薯，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的目光不时向上抬，昂起头看向不远处办公楼二楼的会议室。今天有个重要的会正在举行，石俊卿也在里面参会。
　　小男孩不会理解复杂的大人心思，显得无忧无虑。冯龙吃干净手里的红薯，抹了抹嘴唇。“姐，过几天放假，我要回老家过年，要不你和师傅跟我一起到我们那儿玩几天吧，我爷爷说想请你们吃饭呢，况且我们那儿过年可热闹了！”
　　“对啊，过年了。”金秀儿被冯龙的话点醒，才忽然记起这件事。前几年过年总是鸡飞狗跳，金秀儿妈不让老巴登门，金秀儿跟着老巴回过几次他的老家，但来自周遭的那种探究玩味的眼神总是避免不了的。后来她便不愿意再去了，所以两个人都是在城里小屋内冷冷清清地过年。
　　今年怎么办呢？金秀儿细细地想着，脑海里有了一些新想法。
　　这时，二楼会议室的门被打开了，柯京生从里面快步走出来，神色匆忙地下楼梯，下了几步，他忽然又停止了步子，并且转身似乎想倒回去，抬腿又上了两级台阶。但很快，他还是退却了，开始埋头往楼下走，只是嘴里还在大吼着：“不相信我，你们会后悔的！尤其是你，邢巧梅，你会后悔的！”到了楼底，他把烟蒂狠狠地砸到地上，闪身进了自己那辆小轿车，又紧接着大力关上了车门。
　　车轮发动远去的声音像是一声信号，会议室里剩下的人们陆陆续续从里面走出来，邢亚梅走在最前面，一脸轻松地和旁边的人聊着什么。然后是刘双，看起来心情也不错。而在人群的最后，金秀儿看见了石俊卿。他的身旁是邢巧梅，他们一左一右地陪着一个银发老人，三个人并排往下走。
　　金秀儿有些犹豫该不该这时候跑上去打招呼，可她的目光一时之间不能从石俊卿那儿挪开。她看见石俊卿和邢巧梅都没有说话，两个人脸上的表情皆是有些沉重。
　　石俊卿先发现了金秀儿正站在楼下，立马冲着她咧嘴淡淡地笑了一下，却没有如她所愿走过来。
　　石俊卿和邢巧梅一道，把马福顺安安稳稳送回了家。

　　返回剧团的路上，他们之间也没有多说话。直到在要分开走的岔路口，石俊卿最终忍不住打破了沉默，“需不需要我陪你走到楼下？”他打量着她，两个人相处了二十多年，彼此都太过熟悉。他知道邢巧梅的性子，明白她现在实际上绝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坚强。
　　“不用了。”邢巧梅直截了当地说，“说我不难受是假的，但还不至于为这个事情活不下去。”
　　石俊卿说：“我知道，我只是想和你聊聊，这件事错不在你，你不要太自责了，何况剧团并没有蒙受损失。”
　　“师傅前几天把我单独喊过去，给我看了那些东西，那时候我摸着那些东西是真的烫手。今天再看柯京生心虚的样子，那些他嘴里不停吹，给我吹起来的高楼大厦，轰然就塌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确实没想到柯京生如今成了这个德行，为了钱可以做出骗剧团老本的事儿，这可是他的根啊！说真的，是这个社会变了，还是我们跟不上时代了？”邢巧梅叹息道，“俊卿，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别去想那么多。”石俊卿开解着，“回家去好好睡一觉，让刘双给你煮点姜汤水驱驱寒，今天太冷了。武局长那里，明天我陪你一起去说明情况。”
　　“俊卿，你也早点回去。秀儿……她是不是还等着你？”
　　“她肯定已经回家了。”石俊卿说，“她租的房子离咱们这儿挺远的，晚上过九点就没车回去了。”
　　“你们……还没有住一起？”邢巧梅迷迷糊糊地说，但立即又清醒过来，觉得自己有些失言。不，简直不叫失言，叫说话没分没寸。好在昏暗夜灯下，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
　　石俊卿没有接话，只是点点头。
　　“秀儿是个好姑娘。我祝你们幸福。”邢巧梅说，“真心实意地祝福你们。”
　　“谢谢。”石俊卿顿了一下，补充道：“回去吧，老刘肯定正等着你。”
　　邢巧梅弯弯嘴角，很轻微地摇摇头。
　　两个人挥挥手道别。

　　“一切都结束了吗？”
　　几天后，趁着中午吃饭的时候，金秀儿开口问石俊卿当天开会时候的情景。那天她没有参会，便只能断断续续从别人嘴里听到一些片段消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倒不如直接一口气全拿来问石俊卿。
　　“至少合同是没敢签的。”石俊卿说，“师傅讲了一些剧团应该团结的话，最重要是要踏实搞艺术。他就像一根定海神针，他定到了那里，大家的心也就定了。而且接着他又把从柯京生老婆大凤那儿听到的柯京生公司里的情况，还有他找关系查来的贷款公司的真实情况，简单地说了说。毕竟当时在场的人比较多，他老人家还是给柯京生留了些面子，但说出去的话也足够让那混蛋知道该收手了。”
　　“那柯京生呢？昨天我听说他辞去剧团工作了。”
　　“随他去吧。”石俊卿说，“我对这个人没有多余的兴趣。反正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那……巧梅姐呢？”金秀儿略有些迟疑地开口，“她应该有点接受不了吧，这件事她前前后后忙了那么久，却像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总会接受的，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石俊卿接过金秀儿递给他的碗，他挑起正冒着热气的面条埋头吃起来，吃得津津有味。
　　金秀儿本来还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想要问石俊卿，最后还是没开口。
　　过了几天，剧团里的年轻一辈都在传，团里又来了个新人。但当他们悄悄聚拢在排练厅门口看热闹，瞧见了那个新人时，却有些失望和不解——这是个身材有些走形的中年女人，面容浮肿，神态中带着几丝羞怯闪烁。这个人，她怎么会进得了剧团呢？
　　邢巧梅和邢亚梅静静在旁瞧着大凤上妆，看着她穿上已经脱下许多年的戏服。衣服在如今的大凤身上变得紧绷，只能勉强扣住，但装扮起来，却还恢复了几分她过去的神采。坐在化妆镜前的大凤凝望着自己那双重新勾起来的眉眼，叹气。
　　“大凤，你现在能回来，挺好。”邢亚梅说，“咱们以后一起好好干，你以前可是那么厉害呢！”
　　“比不了当年了，”大凤微微一笑道，“我回来，能帮团里打个下手，当个化妆师就满足了。”
　　“慢慢来，以后也可以重新唱戏呀。”邢巧梅宽慰她。“你以前的底子打得那么好。”
　　邢巧梅和邢亚梅说完话，走出去了，剩下大凤一个人又望着那镜子看了一会儿，正抬手准备卸妆，化妆室却又来了一个人。
　　金秀儿敲了敲门，进来后安静地站到了门边。“你是大凤姐吗？”
　　她们并不认识，所以大凤转头过来看着这个年轻姑娘时，有些疑惑。“我是何大凤，你是谁？”
　　“我叫金秀儿，”金秀儿客客气气地说着，“是团里的演员。”
　　“啊，你是不是石俊卿的——”
　　“是。”金秀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今天来，是有件事想要问一问大凤姐，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给我说一说，如果不能说，也没关系，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意说的事，我只是，只是想有机会，还是问一问——”
　　大凤已经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她的来意，她抿嘴，重新看向面前的化妆镜，一边把头面取下，一边沉声道：“你等我一会儿吧，我一会儿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你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如今也没什么好保密的了。”

　　剧团已经正式放了春节假，金秀儿提出要石俊卿陪她一起回家去过年，顺道正式见见家里人，石俊卿没多犹豫便答应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剧团里已经是非正式地公开了，人前人后或许都有些话，但是他们并不会特别去在意。倒是金秀儿妈那儿，或许还得有些波折。
　　两个人在城里置办了一些年货，金秀儿还提前往家里打了电话，告诉她妈，她会多带一个人回去。至于这个人是谁，金秀儿没说破，只是说等到时候自然知道了。金秀儿妈自然在电话里欢喜异常。
　　再冷清的村庄，过年的时候也会迎来归巢的倦鸟，能回来的人都从外地返乡了。石俊卿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跟在金秀儿身后走过村里的小道时，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时不时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一连串鞭炮声。
　　金秀儿放慢了步子，和石俊卿并行，挽住他的手。“镇上正月里还有庙会，有草台班子在龙王庙里搭台子唱戏，到时候我带你去看看。我最早的时候也在那台上去演过，只不过没有唱词，就是站在后面给主角当个背景。”
　　“主角唱得好吗？”
　　“不说多好，但是气氛很热闹。而且乡下人也没条件去城里的大剧院听戏啊，都是听听这种小戏班的东西。”金秀儿把头半靠到石俊卿的肩膀上，沿途的各家大门口都三三两两或蹲或站着一些人，眼睛也几乎都齐刷刷朝着这一对神态亲昵的恋人身上看过来，但金秀儿不在乎，反而带着笑意对看过去，那些目光便陆陆续续都散开了。
　　“哎，你说你妈会不会喜欢我？”眼见着快走到目的地，石俊卿终于忍不住说出心里的担忧。
　　“她见过你，不是对你挺好的吗？”
　　“但那时候是因为我是你的同事，如果要做男朋友，你妈妈不一定——”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金秀儿安抚性地笑笑，伸手帮石俊卿整理了一下衣领，想增强他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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