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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乱
重生后相逢，意外得知其竟是自前世追随而来的恶魔，他固然存了不惜代价弄死那人甚至同归于尽的心思；但在幻境中，他却无论如何不想与尚且纯粹、无关那些杀戮的学兄走到这一步，即使他的学兄只是个幻象。
说到底，他表面软弱平和，骨子里却又顽固又极端，一旦认定了就死不回头，不是什么正常人。
那天他忍受着剧烈的痛苦，以内力一点一点自毁心脉，一则为了试探，二则为了寻找机会同那人沟通一些事情。
君息的躯体本就较常人弱，之前又被老祭司重伤，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任凭宣武侯带来的那群宫医如何诊断，也只得出个“本就根基不稳，又为术法重伤”的结论。
想起少昀那天救治他，二人通过蛊虫以神识交流之时，他心里生出一丝笑意。
得知他的所作所为，那人素来冰冷的嗓音直接响在他的神识中，又恨又怒，又带着不可思议，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你疯了？！如果我不来，或者全然不管你的死活，或者来晚了，你不是白死了？”
他只散漫回答：“那也是我命该如此，不怨别的。”
就连这种赌上性命的机会，都极其难得，他岂能错过？
大祭司神识震动，片刻，嗓音重又响起：“你究竟想做什么？”
这次他答得更加漫不经心：“自然是找你有事，顺便看你是不是果然恨我到不死不休。”
少昀恨怒许久，沉默着，像是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终于想出了结论：“原来你才是个真正的疯子！”
君息哽住。
被众人眼里的疯子冠以“疯子”之名，也不知道是荣耀还是讽刺。
但于疯子而言，能达成目的就行。至于用什么手段，并不重要。
少昀对他有怨恨，好在那人还愿意站在他这边，也许他们联手，还有机会破出这诡异的融合幻境，或者说，破出冥墟镜城，挽救纯阳的劫难。
他曾从头梳理过如今的状况。
岔子应该出在王城学宫的心魔幻境里。当时少昀刚刚从宣武侯手里救下他，不料承铭用来暗算他的王君秘宝无相镜开启，将他卷进了如今这个时空。
在心魔幻境里救他的，其实也不过是依托他记忆而存在的一个幻象罢了。
此前他们大致重复了前世继任的轨迹，但从前并没有神梦宫闹鬼这一出，历代王君掌管、象征着身份的空间法宝山河图和祖神遗物琴心石，如今也没有。
而且，已然死去的先纯阳王以及他的随扈就生活在那个无相镜投映出的虚幻空间里；他能看见里面的魂魄，但他们对外界的时空却一无所知。
或者换个角度，也许他以为的虚幻空间才是真正的现世，而他自己才是被困在了冥墟镜城。
孰为虚？孰为实？甚至就连他那诡异离谱的重生，又怎知不是一场虚妄？真假究竟如何，他却无从分辨，更无人可以述说、解惑。
更离奇的是，他所认为的现世中，他身边的宫人、侍卫乃至宣武侯，竟好像没有一个能发现那个离谱的虚幻天地。
除了少昀。那天寝宫中那些虚影，他也看见了。莫非只有在无相镜开启之时被吞噬进去的人，无论是活人还是幻象，才能看见冥墟镜城？
至于此前拓在君息脑海中的古怪符号，据说是原本就在大祭司神识中的，而且只有一份，都给了他。至于那些符号究竟是什么，具体从何而来，却已不可查。
没了那些古怪符号化成的文字提示，也许这就是这个幻象至今没能发现这个时空异常的原因。
对无相镜所镜像出来的时空，君息一无所知，唯二能确定的是，如今冥墟镜城已然现世，部分轨迹开始偏离，以及，纯阳又将面临灭族之祸。
眼下暂且平和无事，他能赶在爆发战争或者别的灾难前，去挽救这数十万族人，稍稍归赎他们前世的罪孽吗？
在这个幻境里，他与大祭司尚未违背传世律令妄动私情，这场劫难，莫非是因为他带着现世中的宣武侯下在他身上的那道贱奴印登上祭台，将一半神魂献祭，惹得天道震怒吗？
现世中面临困境，幻境中仍摆脱不了面临困境的命运。君息头痛欲裂，自觉忧思过度，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果然已经疯了。
他兀自想得头昏脑涨，木着面皮，眼睁睁看着先纯阳王带着一队宫人侍从的虚影自神梦宫外而来，步履从容，颇有章法地从他躯体上次第穿了过去。
合着这死鬼先王并不像他以为的，只是占据了寝宫，而是很可能在整个纯阳王宫内都能活动自如，比他自在多了？
眼角不经意瞥见一角红影，转头一看，大祭司周身冒着森寒之气，显然本是打算寻他晦气而来，眼下的表情却与他如出一辙。
于是他又木然转回头，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
那与现任王君有几分相似、只是年长不少的男人虚影行到小池边，微微垂着目看了一会，俯身下去，伸手拨弄了几下池水。
一瞬间，君息心神剧震。仿佛那尾全身金红鳞甲的远古神物霎时自水中跃出，正浮在半空，漠然看着他，张狂恣意的模样。
他甚至恍惚似乎听到了池水被拨动的“哗啦”声。
自从在这个幻境中醒来，各种纷繁芜杂的事一桩接着一桩，几乎没有多少给他喘气的工夫，就像是突然掉进了永无休止的噩梦中。那些又熟悉又陌生的记忆，已经远得像在轮回的尽头。
前世直到重生后，这个曾无数次出现在他前世今生的梦中、如今已经差不多被他遗忘了的场景，突然就如同活了一般，以幻觉的形式呈现在他眼前。
不期然地，他想起前世登上祭台之前的那个夜晚，王城学宫的后山顶上。
那天的梦中，魔龙金鲤化做少昀的模样，一边在他额上缠绵一吻，一边干净利落地将匕首刺进了他的心脏。
彼时他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漫长的岁月里，他经历了太多的跌宕起伏，一场无关紧要的梦境早已被无数的恩怨情仇所湮没，却在今生登上祭台之前再度出现在他脑海中。
冰冷而刺痛的幻觉太过真实，君息无意识地抬手按着胸膛。
几乎是在同时，继任大典前，学宫金鳞殿中见到的异象骤然撞进他的神识，心脏立时痛到要当场碎裂般。
现世中，当初魔龙金鲤现出真身替他挡了散魂鞭之时，他曾近距离亲见它躯体上那些深可见骨的恐怖伤痕。
他无从确定那身为部族图腾的远古神物受天罚之刑单纯是他的幻觉，还是在无人知晓的若干年前，它果然曾为着无人知晓的缘故，遭受过如此严厉的酷刑。
随侍的宫人侍卫并没有任何人看见那一幕。但他为什么能看见？又为什么会突然痛到晕厥多日？
还有那冰冷的嗓音，像是从时光尽头而来，太过虚幻，他无从分辨究竟是谁。
无数场景蓦地糅杂在一起，凌乱成一座遮蔽了整个天空的山脉，轰然向他当头砸下。神识都被震散成飞灰，最后只余一个声音突兀地回响在他脑海中：
“无怨，不悔！”是极力忍受着巨大痛苦的咬牙切齿。
“我舍不得。”是冰冷寒凉却又茫然不知所措的缥缈。
就在这一来一回间，时间似乎暂停了一刻。待他重新恢复意识时，却发现四周的空间遽然晃动起来。
像是冥墟镜城中那虚幻的池水原本轻缓的波动荡漾开来，触及到他所处的这个时空，瞬间卷起了滔天的巨浪，将四周所有景象全数卷入其中，无声地扭曲、错乱。
来不及反应，他的神识也仿佛随之被狠狠搅动。剧烈而突然的眩晕之下，几乎是在时空波动的一刹那，他毫无反抗地彻底失去了所有五感六觉。
“王君？王君？！……”
好像有谁在唤他，但他心绪悸动，头晕脑胀，软绵绵地提不起精神，连眼皮都不想睁开。
正想翻个身缓上一缓，猛然间，有人抓着他的肩臂，粗暴地摇晃起来：“你给我醒醒！”
嗓音压得很低，却无端令人想起万年冰封的荒原上一斩而落的刀锋。君息勉强抬眼，神识空白了一瞬间之后，逐渐回笼。
大祭司堪堪将烈焰般的袍袖从他肩臂上挪开，一张如冰似雪的面容森寒而冷厉，瞳仁中煞气混着些怒意翻涌不休。再往下看，文臣武将分列两旁，赫然正在天启殿朝议。
随着他的清醒，现场诡异地寂静下来。底下一帮人神色复杂地望着他，颇有点一言难尽之意。
君息：“……”
饶是重活一世的老鬼，已然被前世各种折辱磋磨得不知脸皮为何物，兼且思绪茫然，尚未从方才的梦魇中抽离，骤然面临如此情境，也难免本能地生出了两分尴尬。
就在这时，脑海里那堆古怪符号突兀地化出第三句话：融合完毕，全新时空开启，冥墟镜城现世。
神识混沌中，他未及细想这话什么意思，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念头几乎是在瞬间便蜂拥进他的脑海，差点让他以为这颗大好头颅要就此炸|裂。
记忆中，明明此前他还在寝宫外水池边躺着躺椅晒太阳来着。然而在他此时的印象里，纯阳二圣继任已经有些年头。
时光像是划过指尖的微风，笼在眉梢的月色，在他阖眼抬眸间，在不经意间，悠悠然逝去了。
诡异的是中间居然冒出许多片段，是君息前世做傀儡君王的亲身经历，因此两个场景几乎能无缝衔接，找不出什么破绽。
他甚至知道，王宫里的消息被一波又一波的探子传回宣武侯府，几乎事无巨细。到目前为止，对于一手推上去的两个傀儡，宣武侯尚且算得上满意。
眼下的局面似乎很平静，但朝堂上宣武侯大权独揽，全无平衡可言，内里已是暗流汹涌。
方才的朝议到底议了些什么事，王君并没有在意。左右他杵在王座上，无非就是个吉祥物。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感觉他并非无缘无故在今日醒来。
很快，平静的局面被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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