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我身边的语文老师

　　这一天，林茗听到丹青和小胖讨论数学题的声音由远及近，不久就走进了他的视线中。
　　在他坐的位置，刚好能从窗中看到这群年轻人。丹青、小胖，还有一个一直没说话的李诗逸。那副窗就像一个取景框，将年轻人生动的爱意都投映其上。
　　丹青恰在这个窗中停下来，她回过头，眼睛一闪一闪地。
　　“至于最后一个大题...这题我也不会。李诗逸，你给我讲讲？”
　　李诗逸惊讶地抬起头来，丹青却飞快把身转过去了，说了一句我先回去找找试卷，就闪身出了取景框。
　　等到丹青的脚步声远了，李诗逸却还像被钉在原地一样一动不动，只有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来越红。小胖抬手戳了戳他的胳膊：“喂，老哥，人都走远了，还不去追？”
　　“等、等一下...”
　　林茗心中觉得有趣，不禁翘起了嘴角。少男少女之间的感情，往往最为热切，也最为羞涩。越喜欢就越期待，越期待就越窘迫见。
　　他正朝着那个方向微笑，忽然想到，丹青、诗逸、小胖都在，那...果然，在他的凝视下，队伍中最后一个人走入了视线中。看到那熟悉的侧脸剪影，林茗若无其事地将脸别过去了。
　　陈熠然的腿伤恢复得不错。
　　事实上，在林茗还没搬出值班室的时候，他就已经搬出去了。这多多少少让林茗心里觉得有些宽慰。陈熠然搬回宿舍的那一天他才发现，值班室原来真的不小，空落落的，很大一个。
　　陈熠然最近精神也很好。虽然不知道是和他赌气还是怎样，陈熠然每天见到他都给人感觉颇有些不忿，但总的来说，陈熠然最近算得上容光焕发、春风满面。
　　不过这其中原因，林茗到今天才知道。
　　班主任吴老师走进来，对着林茗一顿长吁短叹。
　　“哎呀，你说这好学生谈恋爱，管不管呢。”
　　林茗惊讶地看了眼吴老师，不准备暴露自己不仅知道还不反对丹青和诗逸谈恋爱的事情。
　　“嗨！不过呢，这小子亲哥亲爸都在这，要管也轮不到我管。小林估计早就知道了吧？”
　　“什么？”林茗笑了笑，却觉得自己嘴角的肌肉有点僵。
　　“哎呦，小林，你不用替他瞒。这小兔崽子是真一点不避讳啊，我昨天去食堂碰到他和一个文科班的女生一起吃饭呢，结果刚才这小兔崽子，直截了当地跟我说了，老师，我就是谈恋爱了。嗬，是真不怕我揍他！”
　　林茗伸手抚了抚眉心，兀自咧开一个笑。
　　“吴老师，我真的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
　　不过谁说他一定要知道呢？他每天对着陈熠然不冷不热的，陈熠然也没有什么想和他说的欲望，这也是应该的。
　　“这么说两个人还没有发展到准备见家长的地步嘛，”吴老师哈哈笑起来，“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小子靠不住，我就知道他高中三年准得谈恋爱。”
　　是吗？林茗有点迷茫。他就从来都没想过陈熠然会谈恋爱。他从来想象不到陈熠然认真地、包容地、抛弃自己主体性地，去给另外的什么人承诺。他以为陈熠然对这些都不感兴趣。
　　果然，自己还是太把他当孩子了吗。
　　不过，还是吴老师说得对吧。陈熠然会谈恋爱，简直太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漂亮的成绩，阳光的性格，像陈熠然这样明亮的人，能得到别人的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啊。
　　“我也觉得。”林茗忽然重重地道。
　　“看来上学期这小子成绩猫三狗四的上上下下，也多半是因为这个。这学期不知怎么的，追到了人家女孩子，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算咯，黑猫白猫，抓着耗子就是好猫。这小子要真因为谈了恋爱就能这么上进，他班主任我也认咯。不过这件事，我还是得和陈老师说一下。”
　　“......”
　　“小林？”
　　“嗯？怎么了吴老师？”林茗才回过神来，歉意地一笑。
　　“看你半天没说话。怎么，这就开始愁得慌了？”
　　“没有。”林茗浅浅地笑了笑，“吴老师说的对，熠然自己有主意的，随他去吧。”
　　他知道，陈熠然对于自己做出的选择，是一定不会后悔的。
　　他是很坚定的。
　　“是咯，咱们这些当大人的，其实也做不了什么主。”
　　林茗拿起靠背上的大衣，站起来晃了晃脖子。可能是坐久了，他觉得浑身上下又酸又疼。
　　低头看了看表，正是学生们刚下课的时间。他原先都是和学生们错峰吃饭的，今天却很想现在就去一趟食堂。
　　他和吴老师告了别，慢吞吞地朝着食堂走。不知道他算不算得上幸运，刚出教学楼没多久他就见到了他先前隐隐期待的景象。
　　那是一个头发很长，笑容很活泼的女孩儿。她靠在陈熠然身边，仰头跟他说着什么。陈熠然微微低着头，侧过脸听她说，偶尔回复他一两句。就连说话的时候，他的嘴角一直微微仰起。
　　林茗远远地看着。他终于知道，陈熠然是真的长大了。
　　他又不想去吃饭了。林茗转身欲走，那女孩儿却忽然回了头。
　　的确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与陈熠然站在一起很登对。不，等等，那个女孩儿他见过的，在哪里呢？
　　似乎是一次不太光彩的回忆。因为在尴尬的时候被别人注意到了，因此他对这个女孩儿的脸印象颇深。
　　他想起来了，是那场班歌比赛。
　　彼时他被陈熠然认真的目光和四面八方投来的好奇的目光折磨得心神不宁。不知怎的，他很怕陈熠然下了台就要来找他，因此台上的人尾音刚落他就匆匆离场，慌乱中脚步还在台阶上磕绊了一下。这时，坐在他身边的女孩儿伸出手来扶了他一下。
　　“老师，你没事吧？”
　　是那个时候的女孩儿。
　　原来如此。林茗想着想着，不由得苦笑了一下。那是唱给她的歌，却还白白让我坐在一旁尴尬了半天。

　　下午的时候有语文课，陈熠然也照例课前来办公室找他。在两个人沉默地朝着教室走的时候，林茗目光一动不动地直视前方，忽然开口问道：“熠然，你谈恋爱了？”
　　陈熠然停下脚步，侧过身来，勾了勾一边的嘴角。虽然都是笑容，但此刻的他看起来和中午时的他判若两人。
　　“对。”
　　“哦。什么时候？”
　　“老师，你记得你给我心理辅导的那天吗？”
　　“记得。”
　　“就是那天晚上。我追了半年，结果那天她突然就同意了。”
　　“哦。那挺好的。”林茗点点头。
　　他明知道自己现在说得越多越难堪，可他还是忍不住道：“不要耽误学习。最重要的是和人交往要拿出真心来，谈恋爱尤其是，不要...”
　　“老师。”陈熠然笑了笑，打断了他的话，“我很真心。我把我所有的真心都拿出来，押进去了。为了她我可以放弃所有的哲学假设，我只要她在我身边，永远都不要再离开我。”
　　是教室在吵吗？怎么感觉空气中到处是噪音。不，连自己的身体里也到处都是噪音在叫嚣。
　　林茗微微晃了晃头，飘出一句“好”来。
　　他是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他终于看明白了陈熠然的恨。
　　在程轩提醒他、他也终于也能感知出来一些陈熠然对他的过分依赖，那么这小小的把戏对陈熠然来说就失去了吸引力，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自然地走了，没有任何不舍和留恋，只有仅存的不平和怨恨。
　　而在丧失了这层扮演的角色之外，陈熠然终于能将他的恨说出来一部分。从那天陈熠然在医院里，样残忍地将他多年来未曾宣之于口的感情摊开来曝晒，他说爸爸喜欢的孩子是我不是你。林茗从那个时候才明白，陈熠然每天缠着他，也许只是不想他和陈澈老师在一起。
　　他开始分不清陈熠然对他的需要到底是真是假了。可就算这样，他也没有讨厌陈熠然的勇气。陈熠然怎样算计都好，只要他说的话，陈熠然还能听进去一些，只要他做些什么，陈熠然就能成长得更快一点，他都是不吝去说、不吝去做的。
　　他自作多情地以为，弟弟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会拧成一股绳，担在他的肩膀上。他毫无怨尤甚至乐意之至地接受了这样的使命。
　　一直到今天。
　　一直到今天他发现，陈熠然的整个人生，和他毫无关系。陈熠然的绝望和偏执，也不过是另一场骗局而已。他因为其他人的回肠百转，他对其他人的温情脉脉，这些才是真的。
　　陈熠然领着他，一步步地放大自己的作用。然后在他真的觉得自己责无旁贷的时候，陈熠然忽然站在他身边发笑问道：这是谁呀？好可笑的人。
　　胸口酸涩，一抽一抽地疼。
　　仿佛为了确认这份羞辱一般，晚上回到家，林茗给程轩打了个电话。
　　“程轩。”
　　“哟，怎么了，林老师？”程轩的语气一听就带着笑意。
　　“你也有出错的时候。”
　　“嗯？什么？”
　　“熠然他，”林茗自嘲地轻笑了声，“根本就没有什么分离焦虑症。他把你也骗过去了吧？他说不定有不分离焦虑症，每天见到我可能都不太开心。是我错了，他...”
　　“好了好了，”程轩敛了笑意，温声安慰道，“没哭吧，林老师？”
　　“我哭什么。”
　　“没哭就好，”程轩又笑了笑，“林茗，我可以向你保证，那小孩儿对你抱有的感情绝对比你想的强烈得多。我不知道他最近做了什么，但是如果你觉得累了的话，可以先来我这里待两天。我保证不会像以前那样追求你了。”
　　“程轩，”林茗皱了皱眉，“别开这种玩笑。”
　　“抱歉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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