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差

　　冥界审判台严雪卿来过几次，甚至还亲手送因执念入魔的厉鬼上过这台，不过那都是几十上百年前的事了。严雪卿目光扫过黑红色的台面，那上面不知道沾了多少陈年老血，早已洗刷不净了。

　　幸好自己今日穿了条黑裤子，不至于看着过于脏污。

　　审判台是个方方正正的台面，四周没个围墙盖棚，倒是拴着三十六道臂粗的铁锁，风吹一过，锁链与石面撞击，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是一声声擂鼓昭示着律法不可僭越的庄严肃穆。锁链另一段栓着略高些的观台，围了台面半圈，远了看还以为是个什么戏台子。

　　严雪卿站在台面中央，不知是不是距离近了的缘故，他竟觉得比起上回来，这次的台面好像干净了些。

　　四周观台上站着的人倒是不少，想必他严雪卿无常首席的名声在外，各路认得不认得的都要来凑个热闹，回头做八卦谈资也好，唏嘘工作不好做也好，做警示教育也好，总归错过就是亏了。有些三五成群的人还未行刑呢便已七嘴八舌议论了开，好像人人都和他严雪卿熟的不得了，都知道点他的私密事要分享一二，唯独当真知道“私密事”的那三四人安安静静地站在不起眼的观台一角。严雪卿只看得清师傅那一袭与这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雪白衣摆，看不清他具体是个什么表情，而站在师傅身旁的人，严雪卿大体能看出是钟游，那繁复的衣袍连个颜色也辨不清。

　　“未成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在这四四方方的中心做个主角，且还如此兴师动众。”严雪卿心里自嘲着。审判台许是束缚了太多凶戾怨魂，台上不住缠绕着掺着血腥味儿的阴风，吹刮的黑色衣摆上下翻飞猎猎作响。

　　严雪卿在这空旷的台面上站的笔直，望着前方滴答倒计时的细长沙漏。

　　细沙流尽，便是天雷降时。

　　这日的判官是个严雪卿不认识的。不过对方貌似认得他，见着细沙将尽，便缓步走来，用锁链栓了严雪卿的双手，搜了搜周身有没有带着驱灾避祸的法器，缴了乾坤袋，动作皆是仔细有礼。

　　该走的程序走完，恰巧细沙流尽，判官拱手行了一礼，客客气气道：“严大人，得罪了。”

　　这话音里听着还带了点歉意，严雪卿又在脑袋里搜罗了一遍人物，发现确实不认得这位判官，真是怪事。只是这天罚等不得他奇完，最后一粒细沙落底，原本晴明的天光遽然风云骤变，滚滚黑云像是蓄了万斤重量，压的天际也沉了三沉。紧接着，耀眼电光像是盘踞在磅礴海浪里的银蛇，向大地上渺小的人鬼吐着猩红的信子，一穿一梭的响声惊天动地，明晃晃地警示着三界众生不可僭越。

　　一道云雷当空劈开了天幕，带着震天撼地的响声直砸向审判台中间那人。

　　严雪卿暗道一声糟，设身处地才能感知到，这天雷果真不是那么好扛得住的。

　　银光卷着巨力尽数劈在严雪卿身上，周围一圈碎石遭了殃，顷刻便被碾成了细粉。

　　天罚绝不允许谁在它面前还笔挺着身姿。严雪卿单膝磕了地，胸口巨震几欲呛血，袍摆边缘燃了些火星子，明明暗暗闪着红光。

　　四周原本熙熙攘攘的观台似是也被这天雷震慑了般，不知何时竟鸦雀无声。

　　严雪卿咽回了嘴里的腥甜，自嘲地想到：“多余在乎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耐脏，这下恐怕能留片完整的布遮体都算万幸了。”

　　第二道天雷紧跟着劈下，声势更大，毁天灭地一般，炸白了周围一众凑热闹的人脸，紧接着第三道第四道，整个冥界似乎都笼罩在了一片惨白下，除了刺眼的银光，什么都看不见，更休道看清台面正中央的热闹了。

　　而与此同时，几里外，一人悄然站在严雪卿的房门口。

　　天雷刑罚难得一遇，又“极富有观赏性”，有空闲的都去凑热闹了。此刻大街上门可罗雀，藏着惊雷的天沉得仿佛要压将下来，这道瘦高的黑衣人影在波云诡谲的背景中如鬼魅般阴鸷。

　　他搭上门把手，没敲门，仿佛这扇门没落锁，任凭进出一样。

　　门闩吱呀一声轻响，恰逢头顶一道苍白天雷横亘而过，轰隆隆劈开天际，那声轻微的吱呀仿佛坠入波涛中的一粒碎沙，倏忽藏匿期间，转眼无影无踪。

　　突然，一个手掌拍上了这人握着门闩的手臂。他动作一顿，不知是雷光电影交错的错觉还是别的什么，他似乎有一瞬间的惊滞。

　　“林大人怎么这个时候来啊，严大人正受刑呢，想必没人能给你开门。”一人仿佛恰巧路过，遇见熟人上来打招呼般自然，语气和和气气的，甚至带着点刻意的恭敬。

　　这声音在雷鸣的间隙响起，字字清晰入耳。

　　“啊，是顾大人。我凑巧路过，就寻思着来看看。近期工作繁忙，也没倒出空来亲自探望。您瞧我忙的，都忘了严大人今天受刑了。”林岚刚搭上门把手的手自然地拍了拍脑门，像是当真给忙忘了。

　　“听闻林大人向来与严大人交好，当初还是严大人将你从人间带回来的，我还以为您今日定要去观刑呢。看来司丞工作确实繁杂不易，辛苦大人了。”顾连拱手，客客气气行了个礼。

　　“哪里的话，我与严大人确实交好，瞧这些日子忙得我，竟忘了他今日受刑。也不知现在去还赶不赶得及。那我先行一步，快些脚步兴许能赶上为严大人递些药。”林岚语气都急了些，话赶着话，告辞后马不停蹄朝审判台方向走，当真是内心捉急得很。

　　顾连看着林岚脚步匆匆的背影融进沉重的天幕里，脸上和和气气的笑容散了个一干二净，目光也不似平常那般谦逊客气，反倒多了些捉摸不透的幽深，如一池深潭，平静的湖面下是一眼望不清的暗潮涌动。

　　审判台上，九道天雷一道比一道烈，一道比一道声势浩大。震得大地震颤，震得白羽玄心脏直抖，几次想探身看看他那流年不利的师兄还在不在，是不是早就给炸的魂飞魄散连丝烟气儿都找不着了。又几次都被陶玲拎着后脖领按在观台上，生怕他当真一个脑抽跨进了审判台，给劈成个炸毛鸡。

　　按理说天雷这般一个接着一个，该用不上多长时间。可雷声散尽，云暮将息，观台上无人不觉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连入眼的色彩都要适应好半晌才看得清。大地余韵依旧，震颤不已，仿佛还存续着余威，昭示着刚刚的一切并非虚幻。

　　不知过了多久，适应好自然光线的人越来越多，才有人想起眯眼看看审判台中间那黑衣裹挟的一隅。

　　那人竟还在，没被天雷砸个魂飞魄散也就罢了，竟还是双膝跪着，没有倒下的。那原本被罡风翻覆的袍摆如同一块烂布一般摊在身上，灰的看不出本来模样，还零零星星冒着橙红色的火舌。

　　台上那人低着头，表情都埋在半长的头发里，从观台之上看不见神色，一动不动。若非这是冥界，恐怕众人都会认为此人定然是死了。

　　白羽玄才适应了光线便抬眼看上台面。他算是适应的快的，见着严雪卿这般模样心里忽悠一下悬起又咯噔一声坠下，兀自体会了翻平底过山车，抬脚便冲向台中心。

　　这副样子想必情况不太好，定是会损道行。不过至少没魂飞魄散，也算是好事。

　　虽然他从始至终都认为严雪卿才不会魂飞魄散呢。

　　可有人已比他先行一步，白羽玄抬起的脚还没落地，身旁一道白影素练似的倏忽一闪便已窜至严雪卿身前，轻捋了捋严雪卿额前的碎发，掸灭了零散的火星，袖口轻扫，腕间锁链便断了。

　　“还行吗？要不要白羽玄背你回去？”言曦问道，语气是伪装后的不咸不淡，严雪卿听出来了。

　　“没事，多谢师傅相救，我...算了，还是叫白羽玄扶着我吧，背就不必了。”严雪卿竟还有心思调笑，虽是调笑的气若游丝，仿佛下一秒便会当街挺尸，真真得需要背回去了。

　　可这声谢，严雪卿是真心实意说的。

　　七道雷将过时，严雪卿五脏六腑早已捣烂般疼，四肢百骸无一处不似针扎，灵相犹如千斤重，已裂出几道横纹，仿佛再虚敲一下便要四分五裂各自散去。此刻的他早已感知不到世间一切，唯独剩下的一点念头还飘在挤满了痛楚的脑海里，如此突兀。

　　他想着：“还是托大了，要是自己当真被天雷给劈散了，夏凡会怎么样呢？”

　　“不会哭吧，那可如何是好。”

　　第八道天雷如同长着血盆大口的巨蟒，擎着势必要把这倔强之人砸个烟消云散的势头落下。严雪卿闭上了双眼，硬是在苟延残喘中吊起一口气，心道：不行，他还得回家呢，早上夏凡还拉着他腰侧的衣襟不肯松手，他得回去的。

　　大不了就是疼，粉身碎骨的疼，千刀万剐的疼，算不了什么。

　　可预想中的疼却并没有来。第八道天雷砸在严雪卿身上的瞬间，严雪卿额间不动声色地散出一缕幽蓝烟气，那烟气里仿佛藏着烟波浩渺，遇着同是云雨而生的雷，便寻着了囊中物似的尽数吸了进去，劈天银蛇零星都没溅到严雪卿身上，便随着这额间一缕烟气消失了。

　　疼倒是丁点儿都没增，就是额间烟气有点轻微的烫，对比起周身的巨痛，这点儿烫实在算不得什么，甚至都不易感觉得到。

　　严雪卿想的到，这大概就是言曦捻下的那一撮青鸾尾羽的作用。

　　师傅果真还是心软的，见不得他硬抗天雷。不过烟气散了，尾羽的作用便也就没了，这最后一道天雷还是要自己扛的。

　　岂料，第九道天雷劈下，却连丝烫劲儿也没有了。这黑墨似的台面突然生了什么吸引力似的，竟将天雷引了开去。

　　银光擦身而过，竟像这台中心有个什么洪水猛兽般争相躲避四散而去。周围地面上劈了圈狰狞的焦黑，唯独他严雪卿好端端地跪身其中。而这一切都掩盖在了铺天盖地惨白的银光下，除了身处其中的严雪卿，旁人绝不能瞧见。

　　严雪卿心中呵了声，有的人啊，就是要强撑着律法规矩的底线，背后却神不知鬼不觉搞点律法外的小动作，瞧不见，就不算违规。

　　三百年，教条主义也有点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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