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边印相

　　楼上装修，早上八点不到，电钻嗡鸣声夹杂着大小锤的叮咣声，像拧螺丝一样打着圈儿往人耳朵里钻。待上一刻钟耳膜都能被戳穿，苏落峰已经决定和孟珏搬去他房子里去避难了。
　　本以为到了晚上会清静些，可人家偏偏趁着晚上搬运材料。声音倒是没那么大了，然而电梯又不得闲了。连着好几个小时又是水泥又是钢筋的。
　　他俩从单元门进去的时候，刚巧碰见工人正扛着长木板往电梯里塞，横着竖着找角度。
　　看这架势，二人对视一眼很有默契的拐弯走楼梯去了。刚才去了趟超市进了些货，这会儿正一人提着一个大袋子维艰向上，十二楼且得爬呢。
　　楼梯里很安静，二人喘着粗气对话前言不搭后语，也不知道扯到了哪里去。
　　“我明天上班的时候，要好好看看那位-姑娘。”
　　“资本家~明天是周六，没有姑娘。”
　　“那，我下周一的时候再看。”
　　“不许看~你已经-有-小娇妻了。”
　　手里的东西往下坠得厉害，苏落峰又使劲抖了抖肩膀往上提了提，自丹田发出的一声怒音刚好落到‘娇’这个字上。
　　孟珏额头也已经起了些薄汗，手臂开始发酸。他本来想歇会儿，但眼见小娇妻正一步两个台阶地往上跨，便只好攒劲咬牙跟上。只是实在是脱力，说话也是一字一喘气。
　　“我觉得等下肯定没力气做饭了。”
　　这会儿孟珏已经落后了半层楼，苏落峰闻声便停下来等他，说：“还做什么饭…”
　　等到孟珏走进了，低头咬了咬他那因为运动而微微发红的右耳说：“做我吧~我对公子可是一片痴心。”
　　孟珏轻笑一声，挑了挑眉，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弯钩道：“行啊，清蒸、红烧、粉蒸、醋溜，怎么做你定。”
　　“你这是要把我烹了啊，真是个薄情郎，听着就疼死了。”
　　苏落峰说着又提上了东西继续往上走，孟珏跟在他旁边继续说：“我也觉得有些残忍，不如，直接吃刺身吧~囫囵个的那种。”
　　“那你得伺候我好好洗的白白净净才好。”
　　“这你放心，你不是才买了一包钢丝球吗，我看~正！合适。”
　　声音过于腹黑邪魅，苏落峰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某些部位已经开始疼了，想着想着就慢下了脚步。
　　薄情郎越过了痴心汉，头也不回地往上走，眼见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孟公子慢些行！！”苏落峰这句中气十足的话在空旷无遮挡的楼道里飘着，回声拐了好几个弯儿。直到尾音落在地上，都没人回应。于是他又捏着嗓子喊了句：“奴家来也！”
　　苏落峰以为是孟珏不想搭理他，抬头看了眼楼层号码，已经是12楼了，便快步往上跨了两阶。
　　然而，接下来这一幕，其尴尬程度，足够苏落峰在接下来一个月的时间里，闲暇之余每每想起，脚指头都得在花岗岩上抠它个几平米。
　　“妈！”
　　他看到孟珏提着塑料袋，和年晓华面对站在一起，面面厮觑。
　　他迅速回忆了一下刚才的情景，给这场默片配上了背景音：[奴家来也…]
　　就这么尬了几秒钟，年晓华有些无措地拎上放在地上的食盒，开口：“我做了点儿糖醋排骨，给你，你们送点儿。”
　　“好。”苏落峰愣了愣，忙接过孟珏手里的袋子，侧着身子把上衣口袋暴露给孟珏。
　　孟珏掏出钥匙开了门，然后默默地从年晓华手里接过食盒，他此刻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冲着她浅浅鞠了个躬。
　　年晓华浅浅一笑以示回应。
　　“你们这是打算做饭吗？”
　　“本来是，现在不用了。”苏落峰看着桌上的食盒回道。
　　孟珏连忙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胳膊。苏落峰不解地看着他，皱了皱眉，然后立刻反应过来，又补充了句：“这不是妈送饭了吗，我们就不做了。”
　　想岔了！
　　孟珏瞬间感觉脸上有些热，这可不是脸红的时候。他脑子里快速的过了几句《三字经》。孔圣人正道的光洒向了他心中邪恶的角落，再次抬头，面上已是一片坦荡荡。
　　“听落落说你最近在忙活一个旧案子是吗？准备什么时候开庭。”
　　孟珏没想到年晓华会问这个，晃了晃神立刻回道：“律师所那边正在准备，已经上告法院了。”
　　“有多大的把握。”年晓华又问。
　　她问的过于具体，以至于孟珏不得不猜想她此行的目的，毕竟年晓华算是为数不多的经历者。
　　不过孟珏也没直接问，只是照实陈述：“说实话，把握并不是很大。目前我们掌握的大多是一些转述，间隔太久，当年的知情人许多已经不在了。”
　　孟珏说完，特意看了下年晓华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
　　“不过，我们找到了当年原合同的复印件，这个是唯一的书面证据。”小心起见，孟珏没有说的太过具体。
　　“嗯。”
　　年晓华很平静的点了点头，然后看了眼一旁默不出声的苏落峰，说：“或许我可以出庭作证。”
　　孟珏像是已经料到，问：“年医生，您是不是知道真相？”
　　这是个问句，可孟珏说的笃定，她一定知道真相。
　　“黎青峰是清白的。”
　　这次震惊的人变成了苏落峰，他眼睛死死盯着年晓华。
　　“什么意思？”声音有些颤抖。
　　“对不起。”
　　又是这句，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对不起。
　　“我早就知道真相，却默许他藏匿了三十多年，让黎主任。”
　　年晓华顿了顿，艰难地说下去：“我对不起张柚，对不起你，落落。因为我的私心，因为一些个见不得人的糟烂事儿，害的你父亲死后还不得安宁。”
　　这些话全都带着利刃，尽数扎在了苏落峰的心里，他现在有些麻木，握着水杯的手不受控制的颤抖。
　　三言两语间，孟珏已经理清了这里的逻辑。他掰开苏落峰握住水杯的手，然后将他的所有不安捂在了掌心里。
　　孟珏怕了拍苏落峰的手背，冲着年晓华点点头说：“年医生，您继续。”
　　年晓华侧了侧头，看着身边的苏落峰，像是越过了三十余载的光阴。
　　光阴的录像倒了带，许久之前的阳光随着她悠悠的叙述穿过了时光裂缝，照耀到了这间屋子里。
　　三十六年前的一个晚上，那天晚上下着雨，感觉哪里都是湿哒哒的。我当时已经下班了，到家才发现钥匙忘带了，然后我就回去拿。
　　上楼梯的时候就听见有人在说话，然后我就听到了什么‘自首’、‘犯罪’之类的，我就不敢再往前走，也不敢转身回去。
　　当时那里太安静了，我觉得这事儿挺严重的，怕我一动弄出什么动静被他们发现，所以就躲了起来。
　　我听了个大概，不过也能拼凑出事情的原委。
　　黎主任发现了马鸿升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和一家药企私自签约，而那家药企听黎主任的语气应该是不正规的。
　　当时他们并没有起很大的争执，马鸿升就只是一味的认错称自己并不知情，然后求黎主任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说他自己会处理好的。
　　黎主任可能是看他态度诚恳，也就松了口说不会说出去。
　　本来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可就在半个月后，有一个婴儿死在了医院的病房里。然后接连好几天，每天都有孩子去世。
　　医院见事情闹大了，就立刻封锁了消息。呵呵，可笑吧。出了人命第一时间不是排查原因，而是封锁消息。
　　等到医院开始调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以后了。巧的是那些去世的孩子都吃了用一种药，就是康列宁。
　　那家公司本来就不正规，所以不难查。调查结果于第二天就在内部公示了，正如现在对外说的那样，是黎青峰和贺益阳私下里签署合同，以谋私利。
　　她停下来，喘了一口气接着说：“当时黎主任正在非洲医援，只好紧急将他召回来。没想到，召令还没发出去，黎主任牺牲的消息先传了回来。后来的事儿，你们也都知道了。”
　　孟珏听完，犹豫了一下说：“年医生，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问，为什么但是您没有把这件事说出来呢。”
　　年晓华苦笑一声，道：“因为当时我已经和马鸿升已经订婚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们会在博士毕业之后领证。”
　　苏落峰沙哑着声音问：“那，他的遗骸在哪里。”
　　年晓华说：“落落，你每年都去祭拜他，他和你母亲在一处，只不过墓碑上没有照片也没有名字。”
　　苏落峰听着，眼泪不知不觉的顺着脸颊落了下来，但这并不是哭泣。
　　他的父亲是个英雄，而自己也祭拜过他。所以他每次捧着花站在墓碑前的时候，他看见了，他和他们每年都见面。
　　他们甚至都能通过他和墓碑的高度对比，看出自己的儿子一年长高了多少厘米。
　　很小很小的时候，在他还不回走路、不会说话的时候，是奶奶抱着他过去。
　　后来他被年晓华领走，年晓华每年也都会带着他去。
　　再后来，他长大了就自己捧着一束花，带上一箩筐的废话坐在墓碑前跟他们唠。
　　所以他小时候做的那些坏事儿、后来喜欢上的人、以及他成长路上的每一个里程碑，他们都知道。
　　说不定在他离开的时候，他们还会在一起讨论自己的儿子。
　　苏落峰都能想到，当他说自己打碎了幼儿园的暖壶的时候，张柚一脸嗔怒的骂着黎青峰，她说：看！调皮捣蛋的臭小子，肯定是遗传的你。
　　或者当他拿着自己的录取通知书跟他们说他考上了国内最好的医学院的时候，张柚便会满脸骄傲的说：这么优秀，不愧是我的儿子。
　　一幕一幕像电影画面一般在苏落峰脑子里回放，画面里张柚和黎青峰永远年轻，一年一年过去，变化的只有他自己，这一刻他好像突然就释怀了。
　　“那后来呢，后来您为什么选择我爸。”他问。
　　“那件事之后，我们就经常吵架。但是还不至于闹到分手的地步，一直到我们博士毕业。临结婚的前一个月。”
　　她顿了顿接着说：“我当时已经有十一周的身孕，他们家知道之后高兴坏了，连忙选了婚期。他也很高兴，忙前忙后的准备。就在我准备就这么跟他过一辈子的时候，算是老天垂帘吧，让我看到了那一幕。”
　　孟珏和苏落峰互相对视了一眼。
　　年晓华笑了笑接着说：“本来我以为，这件事会永远烂在我肚子里。毕竟我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都认为，这是我一生的耻辱。
　　直到现在，我都能清晰地记住当时的每一寸感受，记得当时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在医疗废物箱的旁边，我看见他和另一个男人抱在一起。”
　　年晓华说完最后一句，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正了正身子接着说：“他们在接吻，在一堆垃圾旁边，啃的难舍难分。以至于我在旁边站着看完了全程，他们都没发现。结束了，又搂了一会儿才看到旁边还站着一个我。”
　　“所以，您告诉我堂堂正正的走下去是因为这个。”苏落峰问。
　　“不，不管有没有这件事，我都会这么跟你说。只不过我曾经差点儿成为那个受害者，所以更加感同身受一些。”
　　言至于此，她再没有任何秘密。她心里那个逼仄的小角落，终见天光。
　　“开庭的时候，我会去作证的。”临走前年晓华对孟珏说。
　　“好，谢谢年医生。”
　　年晓华转身向门口走去，刚要出门，苏落峰开口叫住了她。
　　“妈！”
　　她回头。
　　“谢谢你。”
　　“嗯，去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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