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郎何故谋反

　　四菜一汤摆齐上桌，冷碟热碟簇拥着奶白的鱼汤。房中地龙薰暖，热气氤氲，柳涓提箸浅试一口，不禁问道：“这……真是你做的？”

　　鲫鱼煎至两面焦黄，加入少许越州黄酒炖煮，去醒提鲜。热汤滚过舌尖，柳涓决意学王羡渔的没脸没皮，把“不吃就不吃”的豪言抛到九霄云外。

　　王羡渔这回没拿他打趣过嘴瘾，主动接过空碗续汤，顺带附上一块挑净细刺的鱼肉。

　　柳涓盯着雪缎似的鱼肉怔神，抬眸才发现王羡渔没怎么动筷。隔着朦胧的热气，明朗得近乎张扬的眉目软成一泓春水，笑意潋滟。

　　柳涓：“……”
　　泉城柳氏以长幼有序、管教严格著称，即便家中进餐也讲求仪节到位，绝不能只顾自己埋头苦吃。

　　不知是地龙太暖还是王羡渔的笑太暖，又或者成篇的阴谋算计耗干了他的体力心力，支起端方仪表的那些教养悄然溜走，留下放松至极的躯壳。
　　从兵荒马乱间的一丝闲暇里，尝出些家的滋味。

　　王羡渔奇道：“你是小姑娘吗，就吃这么点？”

　　常一念离开后，柳涓草草洗漱，借穿了他的旧衣。身量纤瘦撑不起肩宽，衣襟低垂，露出秀美的锁骨与颈侧青紫的指印。

　　王羡渔自认为不是正人君子，也极懂得品鉴何谓秀色可餐。但他暂时还不想去烧火房冲井水，敛下扫向襟口的目光，低头专心挑鱼刺。

　　一个无声地挑，一个无言地吃，死不瞑目的鲫鱼剩下七零八落的骨架。
　　餐毕，柳涓捧起清口的热茶，长叹道：“贤惠。”

　　王羡渔接话道：“小女子贤良淑德，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柳大人若不弃，可三媒六聘，纳为良人。”

　　“不娶。”柳涓拒得果断，又道，“但你可以来我家当厨子。”

　　王羡渔笑骂：“啧，薄情郎。”
　　他本就没指望柳涓能应下，挽袖收拾碗筷，目指角落里的箱笼道，“你的袍领被岚十里撕了道口子，缝好了。”

　　柳涓简直开了大眼界，忍不住联想昨夜话本上读到的夺舍。

　　圆领缝口的针脚粗犷，走线颇有些恢弘的气势，一看就知并非假托绣娘之手。柳涓问：“贤惠娘子，你都是跟谁学的？”

　　王羡渔答：“我干爹。”

　　“你干爹哪位？”

　　“仵作，一个长年酗酒的三脚猫仵作，手抖得很，老使唤我帮他穿针。”

　　柳涓脸色一沉：“胡说八道。”
　　琅琊王氏子弟怎么可能拜一个仵作当干爹。
　　但这粗犷的走线，确实很像……缝合尸体的手法。

　　柳涓顿时觉得面前的娘子不贤惠了，浑身是谜，瘆得慌。

　　王羡渔促狭一笑，抬手抚过柳涓的发顶。
　　柳涓今日未束冠，青丝拿绸带松松地挽了垂在肩头。发如其人，乌黑纤细，外柔内刚。

　　趁柳涓回神之前，王羡渔收起碗碟开溜。冬月里难得放晴，东墙花藤已败，天井里栽了四季长青的罗汉松，映出一片碧影。他立在厨房的水池旁，回味指尖的触感。
　　终于揉到手了。

　　他心情出奇地好，唇边逸出不成调的小曲。什么太后什么紫癜太监，甚至连那些血污层累的旧仇，都被暖阳晒得轻盈。

　　洗净的碗碟摞成一堆，一柄长刀从背后斜刺而来，截断了他的歌声。王羡渔当即翻腕格挡，指尖的银筷与刀鞘相擦，铿然有金石之声。

　　一招对过，双方都小退半步。来人是个青色汉子，大冬月里竟踏着双漏洞百出的草鞋，下半张脸随意裹了块黑巾，露出刀疤横贯的眉骨，眸色清明。

　　王羡渔瞳孔微震，这人是何时进来的？
　　柳涓该不会已经……

　　汉子笑眼一弯，刀未出鞘，下手却完全不客气，专挑阴损的要害进攻。王羡渔心念柳涓，出招不再保留，筷身上登时多了十几道锉痕。

　　缠斗到烦不胜烦时，门外响起轻斥：“停手。”
　　柳涓抱猫斜倚在门框边，嗔怪地瞪了汉子。

　　王羡渔：“？”
　　但见他安然无事，绷紧的心弦才骤然松弛。

　　汉子扯下蒙面巾，扬起胡子拉碴的下巴大笑，猛地一巴掌拍上王羡渔的肩头：“小子，功夫不错，你师父是哪号人物？”

　　王羡渔掷掉银筷，冷漠地掰开他的手指：“你又是哪号人物？”

　　汉子报了一个春熙街上的地址，正是他昨夜送小瓷瓶的酒楼。雁南归抱拳道：“惊鸿刀雁南归，多谢小友仗义相助。”

　　听到这个曾名震江湖的头衔，王羡渔的目光在柳涓与雁南归之间回转，不解两人为何能扯上关联。雁南归解释道：“小柳说你的身手挺好，一时手痒，忍不住过来试试。”
　　柳涓急了：“不是……”

　　小柳？叫得倒亲热。
　　王羡渔打断他：“背后偷袭，毁我一双筷子——这就是你们谢人的方式？”

　　他眼底闪过隐晦的不快，柳涓与此人有一段他不知晓也无法干涉的过去，自己才是那个被试探的外人。

　　况且按送药的时间算，“离恨”的残毒未消，雁南归的内力被压制到两三成，堪堪与他战成平手。如此一来，柳涓口中的“身手挺好”，恐怕也要打个折扣。

　　“你内力不纯，绝非从小习武，而是半路出家。行招不成体系，狠在招招都含着杀意。我看那使筷的手法，倒存了几分北冥派的意境。”
　　雁南归生了一根筋，全扑在武学上，读不出王羡渔泛滥的酸意，毫无眼力见地喋喋不休，“好小子，莫非你与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北冥先生有渊源？”

　　王羡渔将沥干的碗碟挨个儿收进壁橱，留给他一堵墙似的背影：“无可奉告。”

　　柳涓贴到身旁，揪王羡渔的袖口，软声道：“他是我娘的故人，进京帮我对付锦万春。江湖人满脑子打打杀杀，我们不与他计较。”

　　指尖偶然擦过手背，生出朦胧的暖意。
　　王羡渔心想，这是我家炭火焐暖的。

　　他莫名地被这句“我们”取悦了，轻笑道：“我何曾计较，你又何必解释？”

　　柳涓：“我……”
　　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忙着澄清与雁南归的关系。
　　只是凭语气感到王羡渔的不快，单纯舍不得与他生出嫌隙，因此疏远。

　　柳涓垂眸，懵懂又纠结的心思浮在眉宇间，与怀中的猫儿神似。
　　王羡渔忍俊不禁。

　　炉灶的烟火气间飘浮着你进我退的暧昧，雁南归天生少一味嗅觉，津津有味地回想王羡渔的剑招，嚷嚷道：“我在瀛州时便听过不少北冥先生的传奇，什么时候把你师父叫来，与我比划比划？”

　　王羡渔：“……”
　　柳涓：“……”

　　雁南归：“？”
　　他再迟钝，直面两双眸子流露的怨怼，也察觉到自己站在此地显得多余。

　　柳涓扶额叹息：“雁叔，卧房书桌上搁了几两碎银子。既然解了毒，你出去打酒吃，正好庆贺劫后余生。”
　　王羡渔咬牙道：“那是我的银子。”

　　“算我借的。”柳涓抬眼冷瞥他，“你打算让我还吗？”
　　王羡渔不敢再言语。

　　雁南归一听有酒，登时不愿再挤在狭小的厨房里品两人的怨气。但他咬定了王羡渔与北冥先生有瓜葛，出门前叮嘱道：“得空了，一定找北冥来与我比个输赢！”

　　片刻后，他又探头回来，疑道：“你们谁的信，送来也不吱个声？”

　　厨房门上挂着一张字条，由细软的银针钉入髹漆门板，入木三分。
　　然而，谁也不曾注意到，它是何时出现在那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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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午时，原先和煦的晴空忽地沉下面孔，阴霾遍布。

　　童骥往掌心呵了口热气，缩在宅子的山墙边打哆嗦。夹棉中衣里填的还是旧年的碎絮，浆洗几次后板结成块，如一团团阴云，抵不住刺骨的朔风。

　　门房进去通传到访的消息，久久不得回信。他简直怀疑王羡渔在故意磋磨自己，让他挨够了冻，再丢一句轻飘飘的话，将他拒之门外。

　　童骥仰头望向近两人高的山墙，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他都要再见柳涓一面。

　　低处滋生的目光越不过墙顶繁复的石雕装饰，其中有游廊池苑、朱窗绿纱。
　　父亲丢掉职务之前，家里曾经也有一进四合院，远不如国公府气派，但他在那处小小的天井里数过晚春的酸杏，品过炎夏的葡萄。

　　他孤身站在阴寒的地库，对着蝶翅洒下的满室荧光，唇齿间泛起久违的酸甜滋味。
　　当时他离赚回一进院子，仅有一步之遥。

　　锦万春就在正堂，与常一念等心腹揣摩岚十里之死的疑点。童骥从不掩饰对富贵荣华的歆羡，他俗，钻进钱眼子的大俗，恨不得枕着一箱金子睡觉。在冰冷而惨烈的世间浮沉太久，雅不起来。

　　但他还是掐灭犀烛，黯自离去。
　　好歹要问一句为什么。

　　门房终于回信：“童小旗，柳御史请您叙话。”
　　童骥愕然：“柳御史……？”
　　门房笑答：“王大人不在府内，家中便由这位主子说得算了。”

　　童骥跟随下人穿过抄手游廊，心想两人竟深.交到了这般田地。

　　卧房内暖意如春，熏笼里静燃银骨炭，柳涓斜倚软枕，百无聊赖地翻看王羡渔搜罗的话本。听见传话声，他翻身跳下拔步床，赤脚踩过绒毯，笑唤道：“快进来，外头风冷。”

　　童骥犹记得初见的第一面，白梅丛中跃下谪仙，花雨纷然。
　　他霍地跪在柳涓跟前，几近哽咽地唤了声：“小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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