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流沙

　　月黑风高才是杀人夜。怎么明明皎皎，星月当空，也杀气这么重。

　　不挑日子吗？
　　不挑。
　　大的战略部署上，只等万事俱备的时机。小的战术配置上，择日不如撞日。

　　董猛带着公孙宏和歧盛出宫，把诏书亲手交给司马玮。
　　司马玮对着烛光，拿着诏书，不能说不激动，但还没有立刻被从天而降的机会完全冲昏头脑，心生几分疑惑，反复确认，毕竟机会给得太突然了，“董大人，此事非同小可，容我即刻进宫面见皇上。”
　　董猛盯着他，这不是你想要的吗？你不就等着娘娘咬钩吗？怎么，事到临头，想退？“王爷，皇上的意思还不够清楚吗？”
　　司马玮犹豫着，“此一仗，必定翻天覆地。皇上就只密诏？容我奏报之后，方稳妥。”
　　董猛看看左右安全，耳语道，“王爷，那样做可能会使消息走漏，就不是密诏本意了。太宰和太保在朝堂深耕多年，盘根错节。事发紧急，就是怕生变。皇上让我这个从皇上东宫起就服侍左右的内官来传召，您还信不过？皇上和娘娘，这是把全副身家托付给了您啊！”

　　对，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董大人，何来信不过？您这是说哪里的话！您来，这是在救本王的命。大恩大德，来日报答！”司马玮立刻表白，“只是这诏书有点不清不楚，仅仅只撤销司马亮及卫瓘的全部官职吗？只撤销官职，搞这么大动静？”

　　“王爷，不要再犹豫了，再不动手，错失先机。”歧盛点燃火苗。

　　听着董猛回来复命描述的上述情况。司马玮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铲除异己，大展宏图。
　　上一次，他也是在这样的选择中押中了的。这一次，他只会更娴熟。

　　不时有人来报宫外情况。

　　司马玮紧急动员北军和城外部队，京师内外三十六军，宣布：“司马亮、卫瓘，阴谋叛逆，我奉命担任总司令长官，正在岗位上值班的警卫，加强戒备，其他所有武装部队，立即前来指挥部报到，讨伐叛逆。”“司马亮、卫瓘部属，一概不问，全体解散，各回私宅，如果抵抗诏书，便即刻军法从事。能率部投降的，封侯受赏。皇上下诏，决不食言。”

　　公孙宏带兵包围司马亮府。清河王司马遐率部包围卫瓘府。

　　贾南风微笑道，“司马玮，发挥得不错嘛！董猛，你猜，司马亮和卫瓘，是负隅抵抗还是直接投降？”
　　董猛思索着，“怕是要抵抗吧，毕竟手里还有亲兵，也是骁勇善战的，真打起来，可能要耗费点时间。娘娘，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儿，您先歇着吧。有消息，我即刻报告您。”
　　贾南风道，“不会的。本宫就在这里等着。”她鄙视的说，“叫唤的狗不咬人。本宫已经等不及想看司马亮跪在本宫脚边求饶命的样子了。”

　　站在殿门口的我，抬眼望向月空。果然是月明星稀啊。

　　陈舞慌慌张张跑过来。差点在门口跟我撞满怀。她直接冲了进去。
　　“急什么？规矩不要了？”董猛批评她冒失。
　　陈舞顾不上了，“娘娘，刚刚紫光殿那边，听说率部逮捕卫瓘的清河王是带着荣晦去的，石大人急了，请旨立刻换掉荣晦。”

　　贾南风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干预司马玮排兵布阵。谅司马玮也不敢真要了那两个老家伙的命。石大人多虑了，静观其变吧。”
　　“娘娘，石大人还说了一句，哦，是散兵不由将。”
　　贾南风冷笑，“季伦现在这个胆子啊！说他胆大吧，有时候做事畏首畏尾，瞻前顾后。他就是爱想太多。说他胆小吧，他有时候也不安套路出牌，你看，骂个司马家的王爷，张嘴就来，骂人他最在行。”

　　她想了想，缓缓扇着那把桃花扇，“让绿珠去紫光殿，把我的意思带给他，让他安心。成大事者，要沉得住气。”

　　桃花扇还是阴柔了些，其实换把鹅毛扇是不是更符合此情此景？毕竟运筹帷幄吗，要有个运筹帷幄的样子。

　　走进紫光殿，今夜这里灯火通明。
　　后方作战指挥部，原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呀。在这些王侯将相中，我一眼就看见了石崇。这会儿的石崇表面在处理公文，内里应该是有如热锅上的蚂蚁，已没有方才陪皇上下棋时的从容淡定。

　　他抬眼见是我进来，眼角的失望直接溢了出来。
　　跟聪明人结交，就这点好，关键时刻，有些话，不用说。否则，真要说出口，这话还真是难听。

　　荣晦此人心胸极窄。卫瓘任司空（最高检察长）之时，荣晦是他的下属，因犯法有罪，卫瓘当面斥责他后，将他驱逐出司空府。也算是念及旧情，未将他交于司法系统，放了他一码，但这种完全没给颜面的做法，对荣晦无异于大型社死。此后，他一直在司马遐所领的右军混着。

　　石崇提笔写令。你准备忤逆贾南风的指令吗？她已经明确指示不用管，你这是在质疑领导的判断？就算可以忤逆贾南风，可你打算怎么办？是差人调回荣晦？还是禁止荣晦阵前斩杀？就算是办成了，然后呢？

　　看向殿外，已经快四更天了。

　　包围卫瓘府的人，没用多久就结束了任务。有不少位高权重的人，在这种时候的选择，真是特别love and peace，特别懂事，特别不给人找麻烦。不知道是因讲大局，还是因心存幻想。

　　荣晦率兵在太保官邸门外，大声宣读楚王写的诏书，“卫瓘，交还太保印绶，免官回乡，保证不伤害卫家人性命。”
　　卫府有一千亲兵在府内看家护院。卫瓘的身边人担心诏书有假，劝说卫瓘，“根据刑法，您这样级别的重臣，没有这么随意处分的，您有上书分辩的权利。咱们抵抗到天亮。把事情搞清楚再投降不迟。由皇上亲自裁决。若是皇上真要咱死，那时再死也不迟啊！死也要死得明白！”
　　卫瓘不接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下令打开府门，束手就擒。他太自信了。他相信这事儿是个天大的误会。

　　荣晦领兵进来，再次宣读诏书，保证只是承诏免官，把卫家儿孙登记造册，同卫瓘一道暂时关押在东亭道北的院子里。在太保全府上下缴械投降之后，在卫瓘全家相信这一次危机的代价不过是免官之后，荣晦拿着卫家上下刚刚登记造册完毕的名单，一一点对，手一挥，露出了獠牙。

　　石崇调走荣晦的令还未出紫光殿，荣晦已经开始血洗东亭道了。石崇，很快，你就会收到消息，卫瓘和他三个儿子跟孙儿共计9人，惨死。
　　卫瓘的孙子卫玠，因生病，今夜住在医生家，躲过了这一劫。
　　卫玠，就是那个我初来洛阳时，跟小研挤在人群中追星的，那个骑羊车的美玉少年。

　　卫瓘，年七十二岁。

　　司马亮一方战况。
　　司马亮的下属紧急报告，“外边有变，请火速调兵抵抗。”司马亮不肯，“我私自调兵是什么意思？我不能给司马玮落下口实。”
　　“大人，都这个时候了，您还担心会不会给人揪住把柄？现在的问题是，能不能保全性命到皇上面前跟司马玮对质。能活下来，才有翻盘的希望。”
　　“司马玮敢动我？司马衷都不敢随便动我，他司马玮敢？”

　　说到讲大局这一块儿，两位老臣，选择惊人的一致。

　　错失时机。
　　转眼之间，公孙宏这边士兵们已经攀上院墙，大声呼喊。
　　司马亮惊骇，“我没有二心！为什么这样对我，如果有诏书，请把诏书见示！”
　　公孙宏不理，督促军队进攻。最好是在血战中，司马亮死于非命。

　　司马亮的秘书刘淮说，“公孙宏拒绝出示诏书，看这情形，定是一场奸诈阴谋。大人，咱王府中多得是英雄才俊，下定决心，决一生死吧！”
　　司马亮不肯，富贵生活过习惯了，狗是狗了点，但大小也是个富贵王爷。杨骏够权倾天下了吧？不也没能把我怎么样吗？司马玮，怎么说，我也是你爷爷辈的，你能把我怎样？大不了，老子不干了，回自己的封地去。

　　没有悬念，没用多少时间，战局已定。

　　“公孙宏，你是个什么东西？凭你也配？！叫司马玮来！司马玮，有本事，你别躲着，咱们皇上跟前说理去！我一颗赤心，可以剖给天下人看。”司马亮躲在马车底下，死活不肯出来。

　　也没人敢上前拉他出来。毕竟一大把年纪了，碰个瓷，谁都受不了。

　　太阳出来了，天气热起来。还有士兵给这白发苍苍的老王爷扇扇子。未必是于心不忍。躲在车底，怎么弄？上方不给明确说法前，万一憋死了，万一翻盘逆转了，这可是个王爷，谁担得起。

　　公孙宏气得直跺脚，自己不想背上杀太宰、杀王爷的罪责，希望这老家伙死于乱兵之中。没想到，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希望他死，但不希望是自己亲手弄死的。都知道他死对今夜参与血洗太宰府的大家是唯一明智的选择，但，谁也不愿意背这个杀太宰的个人责任。于是，这个老不死的，居然就活到现在，这就么棘手了。

　　于是，随着时间一点点划走，有人已经跪着问车底的司马亮，“太宰大人，饿了吗？要不要用早膳？”

　　收到卫瓘死的消息。
　　石崇顾不上礼节，狂奔到未央宫，面见贾南风。
　　“娘娘，卫瓘已经死了！没有办法挽回了！司马亮，绝不能再死了！他们辈分名望，太高了，打压远比杀掉有意义。娘娘，臣恳请速派人去找楚王，把罪臣司马亮押回，不要把事做绝。再迟，臣怕司马玮要杀红了眼。”

　　“谅他司马玮也不敢！安排淮南王（司马允）、长沙王（司马乂）、成都王（司马颖）率军驻屯各宫门，他们是吃干饭的吗？！不是早防着事情生变，留着这一局安排？！”贾南风的第一反应是厉声呵斥石崇。这个不利事件本有机会逆转，是因她自己的失察和固执，错失良机。领导，永远不会承认自己失误，反省自己的失误。

　　“臣说的是人心！是人心啊！娘娘！”石崇直接跪了，爬过来，死死抓着贾南风的裙角。小狗乞求主人的表情。这估计也就是发小敢做的事情。这一辈子，用发小情拼死要一个指令，能几次？“他们跟杨骏不一样，他们可以死，但不能这么死于杀戮。仁义不施则攻守之势异也！”
　　“放肆！”贾南风怒道。
　　你啊，浪费了名额。我看着地上跪着的石崇，心生不忍。

　　贾南风想了想，缓缓道，“命贾模带二百殿中骑兵，速去把司马亮给本宫带回来！”派自己的堂哥亲自去，看来，是想救人的。

　　我悄悄退出大殿。吩咐门外值班宫女，沏一壶新的菊花茶。先喝着，清清火。等一下，你们火更大。

　　坐镇前线的司马玮，差不多同时收到两条线报，一是清河王血洗了太宰府，荣晦不负所望，果断地杀了卫瓘；二是贾模带兵前来领罪臣司马亮。
　　司马玮心里大骂公孙宏没用，到这个时候了，司马亮竟然还没死。

　　眼见司马亮人前摆烂，今次已然结下不共戴天之仇。司马亮如果今天不死，日后死的就会是自己。贾模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时间紧迫，司马玮咬咬牙，一不做二休，“传我的令，杀司马亮者，赏布一千匹。”

　　布一千匹。天价。
　　谁会跟钱过不去。有人担责就行。
　　士兵们一哄而上。司马亮人头被丢到太宰府北墙外，胡须头发，耳朵鼻子，全部损毁。司马亮的世子，同被斩首。

　　中午时分，有人来报。司马亮死了。
　　贾南风跌坐在椅子上。
　　半晌，咬着牙，道，“死就死了吧！”

　　来，菊花茶，刚刚好。可以上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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