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国记：扶摇洛水寒

　　洛雪七岁那年，曾在洛水河畔救过一个半人半鬼的怪物。

　　那怪物躲在一个山洞里，杂草遮住了身子，洞口里只露出一个头，蓬头垢面，眼睛被脏兮兮的头发挡住，看不清容貌。

　　洛雪发现这个怪物时，有几个顽童正朝他扔石头，砸得他满脸血污，头发都染红了。她动了恻隐之心，便叫侍卫上去赶走了孩童，又给他留下了些吃的。临走前，她劝他说：“你吃了这些，去城里找些事做吧，水国如今国泰民安，城里定有你能做的活计，总好过躲在这里，被无赖小童欺负。”

　　那人一言不发。她也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可走了十几步，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人正探着脑袋去咬她留下来的食盒，然而试了几次也没有咬到，最后只能放弃了。

　　她连忙跑过去，惊讶问说：“你没有手吗？”

　　那人点了点头，仍旧没说什么。

　　她心里愈发可怜这人，便叫侍卫等着，端起地上的食盒给那人喂了起来。

　　那人狼吞虎咽，不一会儿就把食盒里的点心吃了个干净，显然已经饿了很久了。

　　洛雪收了食盒，问他：“是谁伤了你？你为何会在这里？”

　　那人仍然不做声。

　　洛雪不解地看着他，忽然明白过来：“你是不是不会说话？”

　　那人不置可否。

　　洛雪也没有再问他什么，自言自语说：“你也是个可怜人，我若是不管你，你恐怕会死在这里；可我若是带你回家，爹娘定会骂我，这可如何是好。”

　　她蹲在地上想了一会儿，说：“这样吧，往后我还来给你喂吃的，顺便帮你问问，有没有不需要手就能做的活计。你今日且歇着，我明儿再来看你。”

　　那人张了张口，仍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都说是无知者无畏，洛雪那时年纪太小，竟也不觉得这个怪物有多么可怕，心里对他只有怜悯。从那天起，她就每日带着吃的来洛水河畔喂他。渐渐地，怪物的精神好了许多，但头发仍旧遮住眼睛，也从不让她帮他梳洗打扮。

　　就这么喂了整整一个月，有一天，这个怪物忽然从山洞里走了出来。洛雪惊讶地看着他，发现他竟然是有手的，看上去肩膀宽阔，高大威严，只是头发太长，依旧看不清样貌。

　　“小姑娘，多谢你照顾我这么久。”他走上来说。

　　她更加诧异了，抬头望着他说：“你有手？也会说话？”

　　“嗯，先前只是受伤了，浑身动不了，幸亏小姑娘你出手相助，我才有没有死在山洞里。”那人低头看着他，问说，“你叫什么名字？”

　　洛雪这些日子一直是乔装打扮，叫侍卫偷偷带她出城，因而不想透露自己的名讳，想了一想，只将自己的别字告诉了他：“霓裳。”

　　“霓裳。”那男人念了一遍她的名字，说，“多谢你救命之恩，他日相逢，我定会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说完，这男人就与她告辞了。

　　洛雪出神地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到他并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于是在他身后喊说：“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依旧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很快消失在森林里。

　　------------------------

　　这天，洛雪与璋月一道去月家的陵墓祭拜了沐雨。两人从陵园出来，洛雪说，想去姐姐殒身之处看一看。璋月虽觉得这事不大吉利，又容易勾起伤心的过往，但见她十分坚持，最后还是陪她去了。

　　两人来到沐雨自尽的悬崖，洛雪让自己的丫鬟退下，说想跟璋月单独待一会儿，璋月于是也屏退了自己的贴身侍卫。

　　洛雪走到悬崖边上，默默地眺望着北方，想象着一年前姐姐从这里纵身跃下香消玉殒，心底又翻涌起一阵疼痛。

　　璋月也在她身旁默然不语，两人静静地站了许久，洛雪悠悠地开口说：“我忽然明白，当初三姐姐为何要在此处轻生了。你看那座山——”她指了指远处连绵的山峰：“只要翻过那座山，再走上半月，就是我们的故土了。三姐姐临死之前，还是想回家吧。”

　　璋月没有说什么。

　　洛雪怅惘地望着远山，叹息一般地说：“现在二姐姐也走了，我在这世上已是孑然一身了。”

　　璋月看着她，郑重说道：“有我在，你永远都不会孑然一身。今后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陪着你，保护你。”

　　洛雪也回过头来看着他，问说：“姐夫，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因为我是你的至亲啊。”他说。

　　“至亲。”洛雪回味般地将这二字重复了一遍，说，“你若真当我是至亲，可否坦诚回答我一件事？”

　　“何事？”璋月问说。

　　“我二姐姐临死前告诉我，当初杀害我父母兄长之人，并非晟钰，而是你。她说的可是真的？”洛雪平静地望着他，眼睛里并无波澜，却如同冰天雪地里卷起一阵飓风，将他冰封进漫无边际的严寒里。

　　璋月沉默良久，喑哑的声音宛如梦境，从远古的虚空中传来一声叹息：“对不起。”

　　洛雪闭上眼睛，一行清泪流了下来：“所以，当年你和晟钰来到王城，杀我父母、兄长、族人，灭我国家，然后又让我忘记这一切，让我和姐姐以为你救了我们，向你俯首感谢，是这样吗？璋月，你藏的真好啊，居然能骗我和姐姐十年。”

　　璋月痛苦地看着她：“洛雪，我当年是迫不得己。”

　　洛雪冷笑一声：“是吗？是什么让你如此迫不得已，杀我家一百多口人？”

　　璋月被猝然击中，心口一阵抽搐，仿佛全身的力量都被抽离，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罪无可赦，她恨他入骨也是理所当然，此刻他再说什么都是徒然的。

　　洛雪却直视着他，步步紧逼：“告诉我吧，姐夫，为什么要杀我全家？我只想知道真相。”

　　璋月心如刀绞，艰难说道：“当年我在封地被兄长屡屡暗杀，如若不反抗，我迟早要死在他手里。所以，我去了镜国，与晟钰缔结了盟约，他助我发动兵变登上国君之位，我作为内应帮他攻打水国。当时我刚刚继位，以新君名义去拜会你的父兄。那天，我只带了十人入宫。”

　　“水国虽不穷兵黩武，军备防卫也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你是如何做到的？”洛雪问说。

　　“我…”璋月翕动着嘴唇，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召唤了鬼兵。”

　　洛雪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鬼兵既杀不死，又能附身死人为你驱使，所以才能以少胜多，无往不利。而能驱使鬼兵之人必定是法力强大的巫人，如若不将宫里的人全都杀光，他们定然会怀疑到月国和你身上，果真是迫不得己。说起来，那晟钰虽然残暴，却也算条汉子，到死都没有将你的真面目昭告天下。我只是不明白，那天你明明发现我躲在箱子里，为何不杀我？”

　　璋月沉吟半晌，说：“因为你救过我。”

　　洛雪疑惑道：“我何时救过你？”

　　璋月说：“你七岁那年，曾救过一个怪物。当时他被兄长刺杀，躲在山洞里奄奄一息，只剩了一口气，是你给他喂了一个月的饭，救了他的性命。那个怪物，就是我。”

　　记忆的洪流刹那间溯流而上，洛雪呆望着他，只觉得浑身冰冷：“原来是这样啊。我小的时候，有个叫时雨的道人，说我是个祸国殃民的灾星，若我爹娘不将我送走，必会招来灭国之祸，现在我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惨淡一笑，又问说：“既然我救过你，你为何还要灭我国家，杀我爹娘？当年你明明说过，要为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璋月眼中露出悲怆之色，凄然说道：“我不知道那是你的国家。当年你告诉我你叫霓裳，我继位后，派人在水国王城里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叫霓裳的女孩。直到我的剑在你面前落下时，我才知道已经酿成大错，所以我才夺走了你那天关于我的回忆。”

　　洛雪如被炸雷惊醒，僵了片刻，喃喃说道：“当年时雨曾告诉我爹娘，若是不想将我送走，最好为我改个名字，说不定可以躲过灾祸，于是我母亲便给我取了霓裳这个别字。结果，竟然恰恰是因为这个名字引来了灾祸，实在太讽刺了。”

　　璋月看着她，心里愈加地痛苦起来，沉默了片刻，开口说道：“洛雪，这些年来，我真的很痛苦。我宁愿那个时候死在山洞里，也不想对我的救命恩人拔刀相向。这些年，我没有一刻不在为我当年所为忏悔。我拼尽全力地想要弥补你，每每你身陷险境，我都会不顾一切地去救你；我知你对晟钰恨入骨髓，我便帮你毁灭了西国；你三姐姐轻生，我便出手救了她。我每日想着你，看着你，你皱一皱眉头，掉一滴眼泪，我都会心疼得滴出血来。我从前并不知道，若是悔恨和愧疚无法救赎，就会变成圣徒一般的爱。

　　沐雨嫁给我那天，我眼睛里只有你，我看着你满脸愁苦，心里想，你的痛苦皆因我而起，我要把整座城池和我的灵魂都给你。但我知道我不配，我只配得上你的仇恨和憎恶。

　　佛教里有无间地狱，作恶之人死后会遭煎熬烧煮翻腾搅拌，其剧苦刹那不停直至劫尽。我虽未身死，却已将这无间地狱之苦尝了个遍。每个夜晚我都痛苦得如同死去一般，次日清晨却还是会醒来，再将这内心的煎熬重新经历一遍。十年了，我心里除了这些苦痛空无一物，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痛快地死在兄长手里。”

　　洛雪默默看着他，忽然上来抱住了他。璋月一时愕然，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

　　洛雪面上依然平静，轻轻抚上他的额头，帮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说：“原来，这些年你竟承受了这么多。”说着，她又抬手在他的胸前摩挲，左手覆在他的心脏上，一阵剧烈的心跳从她的掌心传来。

　　璋月颤抖地将她抱在怀里，亲吻着她的头发，说：“洛雪，你能原谅我吗？要什么我都给你。”

　　洛雪伏在他怀中，没有回答，一把尖刀忽从她袖中滑落出来。她握紧刀柄，狠狠地插进了他的心口，面无表情地说：“那我要你死呢？”

　　璋月眼中没有任何波动，就好像早就料到了一般。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捅了他一刀还不解恨，又拔|出来对着他的胸口连插了两刀，握着刀柄死死地往深处送，直捅得他血流如注，溅得她手上、身上全都是血。

　　璋月等她泄完恨，将她的手掰开，捧在自己手里，用衣袖帮她擦了擦手上的血，送到唇边吻了吻，说：“你要我死，只需一句话，别伤了你自己，我心疼。”

　　洛雪一把推开他，厌恶说道：“对着自己的小姨子发情，你真让我恶心！”

　　这话深深刺痛了他，比他胸口的伤还要疼上百倍。他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说：“洛雪，我也告诉你一件事吧。前些年，龙王之女的太阳宝镜被我找到了，这宝镜可预料未来之事，所以，今天发生的一切我都知道。”

　　洛雪一愣，说：“那你为何不逃？”

　　璋月说：“天命是无法改变的，就像你逃不过你的宿命，我也逃不过我的。我算过一万种躲避天命的方式，但最后都会死在你手里。只有一种方式可以逃脱，但代价是你会死。我怎舍得让你死呢？所以，最后我决定什么都不做，平静地等待命运到来。或许，只有亲手杀了我，才能解你心头之恨。死在你手里，是我心甘情愿。”

　　洛雪略略沉默，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又对他愤然说道：“你既然能料未来之事，去年为何不救我三姐姐！难道说，她也是你杀的？”

　　璋月叹息说：“她不是我杀的。我不救她，是因为她就是我逃脱天命的唯一出路。她若是活下来，你就会死在她手里。”

　　洛雪一惊：“姐姐要杀我？”

　　璋月顿了一顿，说：“她本就将自己的不幸全都归结在你身上。后来她发现我总是盯着宝镜看你，知道了我在恋慕你，心里更对你怨恨至极。若她活下来，你活不到今日。”

　　洛雪茫然望着长空，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可笑至极。她的两个姐姐，最后竟都对仇人爱到了骨髓里，不但心甘情愿为他们去死，甚至还想取了她的性命。可她似乎也没有任何资格去指责她们，毕竟，她们的不幸，的确是她带来的。纵使姐姐真的杀了她，也是她死有余辜。

　　她叹了一声，又问说：“那我姐姐最后为何没有杀我，反倒选择了自尽？”

　　“她在宝镜里看见了一个预言，那预言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璋月说。

　　“什么预言？”

　　“你会嫁给我。”

　　洛雪冷眼看着他，说：“你做梦。”

　　璋月也看着她，心里忽然释然了，他对她笑了一笑，说：“洛雪，今生欠你的我已经还清了，我们来生再见。”

　　说完，他就从容地走到崖边，面朝洛雪仰身跌进了悬崖里。

　　洛雪眼前闪过他的笑容，呆立片刻，转身喊道：“来人呐，君上自尽了！”

　　苍粟、玄尘闻声赶来，跪在悬崖边上悲恸地大哭起来。

　　洛雪冷漠地看了他们一眼，朝身后打了个手势，忽然闪出几个黑衣人，拔剑朝二人刺去，两名虎卫来不及反应，就追随主子而去了。

　　洛雪站在悬崖边上，默默看着望不见底的深渊，心中没有多少快乐，也没有多少难过。

　　她心里早就千疮百孔，他怎么可能如此轻易还清？她想要的更多，她要亲眼看到月国在她眼前覆灭。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