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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辰礼物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1]。
银纪没有急着离开,他习惯等到最后。
心里作祟,总感觉自己忽略了什么。
银纪回头往身后望去,唯玥异常安静,正乖巧的坐着。桌上的筷子未动过,还是原来的样子。见银纪看他,表情有些迷茫,回以发自内心的微笑。
应该是自己多虑了,怎么会觉得他今晚不高兴呢?
银纪身前蓦地笼罩上了一层阴影。
风朔容恒不知何时已站在银纪桌前,低垂着头,没敢看眼前之人,他的视线落在自己的靴子处,一言不语。
银纪转过身就见到风朔容恒这副呆呆傻站着的模样。
随后,洛琅走了过来,不屑地看了银纪一眼,没眼看风朔容恒,未说话直接离开了。
银纪有点摸不着头脑,这师徒俩是怎么了?
风朔容恒现在这个样子像极了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怎么?被欺负了?银纪开口道:“有事?”
风朔容恒没有回话。自己会错意了?银纪也不在意,见人散得差不多,起身,准备回镜花水月。
风朔容恒忽地喊住了他:“纪师叔!”
银纪犯着迷糊,是找自己的?语气平和道:“何事?”
风朔容恒依旧别扭得不行,也不知道他整什么幺蛾子,缄口无言,不声不吭。
银纪不厌其烦,耐心问:“有什么事情吗?”
风朔容恒嘀嘀咕咕:“我......我会学会‘御剑飞行’的,您相信我好不好?”
银纪没听清,但似乎是很重要的事情,他往风朔容恒边上靠了靠,想听得清楚一点。这本就是很自然的一个动作,却不知,吓了风朔容恒一跳。他惊慌失措,不由自主往后退了退,与银纪隔开一段“鸿沟”。
银纪不以为奇,从容自若道:“师叔上了年纪,听力不是很好。”银纪没有指出风朔容恒说话的声音太小,但又要向他表明自己刚才没有听见他说了些什么。
风朔容恒凝滞,傻愣地抬头望着银纪,惊讶出声:“啊?”
银纪清澈纯净的眼睛,仿佛有魔力一般,吸引着风朔容恒所有的目光。
风朔容恒陡然清醒,慌乱不安,急忙垂下眼眸,他要说什么都给忘了,结巴道:“纪......纪师叔......”
风朔容恒没有重复刚才的话,而是喃喃细语道:“今日是......是我的十七岁生辰......”他终于将心里憋了一晚上的话说了出来,如千斤重担落地,舒了一口气。
他埋着脑袋,看不清表情,但耳朵早已红透,哪里像往日动则就要“诛九族”的五殿下。
对于风朔容恒的话,银纪只是简单道:“嗯,知道了。”
风朔容恒垂于两侧的双手死死掐紧:“纪师叔,是否可......可以......”
银纪没有催促,沉声静气,反正他也不赶时间,等着风朔容恒的后话。
后话没有等到,却等来了临胤。
临胤过来,没有给唯玥好眼色,直白地瞪了他一眼。眼底尽是鄙弃之意,明显是瞧不上他,更是打从心底没有承认他的身份。他转而对风朔容恒道:“你们先回去,我和你们纪师叔有话说。”
闻言,风朔容恒一愣:“我......”
两人均未动身,临胤夹杂着私人情绪,怒道:“你们俩要造反吗?”
还不待他们解释,银纪好听的嗓音响起:“你们先回去。”
风朔容恒意志消沉,怨恨不满,迫不得已道:“是!”他背地里又给临胤记上了一笔,没有心情管一旁的唯玥,不情不愿的,自己先走了。
风朔容恒的背影看上去有些落寞感伤,他走到一半,鼓起勇气回头远远看了银纪一眼,但银纪正和临胤说着话。
风朔容恒眉头紧蹙,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还是百般无奈地撇过了头,果断地、径直地出了大殿。
殿内只剩下银纪和临胤两人:“宗主,寻我何事?”
临胤没有拐弯抹角,直觉提醒道:“国师不太简单,你别离她太近。”今日一见,毕书让他生出不好的预感,至于依据,没有。
“知道。”银纪轻声道。
临胤留下银纪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强调了这件事,随后,他便离开了和光同尘。
出来时见唯玥在瑶阶下候着,银纪有些惊讶。不是让他先回去吗?难道有事?
“天太晚了,我等师尊一同回去。”银纪踩着台阶下来,唯玥赶在他出声前坦白道。
银纪越过唯玥,不语,由着他。
唯玥知道银纪这算是默许,同意了!他赶紧跟上,和银纪一同默默走在和光同尘大殿前的中轴线上。
临胤屹立于风中,居高临下看着眼前渐行渐远消失于黑暗中的两道身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漫漫长夜,两人都没有说话,唯玥真希望路无尽头,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可那终究是不可能的。
行到镜花水月,唯玥打破沉寂:“师尊!”
银纪偏过头,有些疑惑:“嗯?”
“风朔容恒他和师尊说的第一句话是‘他会学会御剑飞行,让师尊相信他好不好’。”唯玥向银纪转述着他在和光同尘没有听清的那句话。
唯玥实则也犹豫了一下,纠结要不要将此事告诉银纪。
他不知道风朔容恒为何会如此说,以前与风朔容恒接触的时候好似没有谈及过御剑的话题,况且师尊他好像很排斥御剑。
银纪没有想到风朔容恒还惦记着这事。当初死要面子,现在怎么愿意承认了?
他没有表态,对唯玥说:“时辰不早了,你早些回去。”
“好!”唯玥知晓那是银纪和风朔容恒的私事,他不会去干预银纪的想法,尊重他的任何决定。
银纪突然灵光一闪:“等一下!”他好似知道了风朔容恒在和光同尘大殿内支支吾吾想说的话是什么了,他走时那副不甘心的模样还停留在银纪的脑海中。
唯玥毕恭毕敬,道:“师尊请吩咐!”
“算了,为师今晚自己去一趟就好。”银纪确实有件事想拜托唯玥顺道帮自己去做,这件事拖到明日不可为,但考虑到现在时间太晚,麻烦唯玥自己心里又过意不去,于是打算亲力亲为。
“我不碍事的,师尊。”唯玥看出了银纪的顾虑。
银纪也不造作,爽快道:“那行,你随为师进来。”
这是唯玥第一次踏入竟夕阁,师尊从不让外人进的,唯玥心里难免有些紧张。
竟夕阁内置简约雅致,淡如水画,让人不由平静放松,舒心愉悦。
但有一点,唯玥不喜欢——药味太重!
唯玥随银纪来到卧室,他发现了一个诡异的地方。
他之前还觉得奇怪,为什么静心亭有琴、书、画却没有“棋”,如今看来,这“棋”原是被师尊放在了竟夕阁。
师尊为何独对这“棋”格外特别?
从黑白棋子来看,白子明显穷途末路,回天乏术。棋差一子,只要再落一颗黑子,白子便满盘皆输。可执黑棋者却没有选择结束,空留一子,维持死局。
竟夕阁一尘不染,只有棋盘上落了灰,灰尘的厚度非积年累月是形成不了的,可想而知,这盘棋对于师尊而言,意义非凡。
唯玥问:“师尊喜欢下棋?”
银纪停下脚步,侧身看向屋内的棋盘,目光未落在实处,似乎回忆着什么,冷冷淡淡,答非所问:“现在不下了。”
而后,他若无其事的往书案走去。
书案后面是镂空的落地罩,挂着珠帘白纱,别在两侧,落地罩另一边就是竟夕阁的外沿。
此时,皓月当空,银辉透过落地罩洒在书案后的银纪身上。
银纪弯腰俯身,伸手从书案木腿下拿出一个木盒,没了木盒的支撑,书案不稳的往一边歪倒,案上的手写书稿散落一地。
唯玥蹲下身子,与银纪一起捡起地上的书稿,明知故问:“这些是师尊写的吗?”师尊的字真好看。
“嗯。”银纪轻声应了一句。
唯玥将银纪的书稿收起放好。
银纪慢条斯理地拿出一张白纸,摊开放在缺了一小节木腿的书案上。
唯玥在一旁帮他研墨,银纪指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指执起毛笔,落笔在白纸上写了一个“好”字。
然而,唯玥的注意力没放在纸上,而是落在了银纪的右手中指。
师尊右手中指近节指骨的位置为何总是缠着一段白色的绷带,还有他的手腕,似乎有伤,师尊的伤口不是会自动愈合吗?
“师尊,您的手受伤了吗?”
“什么?”银纪放下手中的毛笔,慢半拍的反应过来唯玥说的是自己右手中指处的绷带,他淡然道:“没有,胎记。”
胎记?胎记为何要遮起来?难道......这个胎记不能让别人看见?
胎记往往与身份相关,师尊这样做,是不想让别人认出他吗?就像师尊外出戴着帷帽那般?
银纪不知道唯玥的猜忌,他将写好的纸张折了折,连同一起放进木盒里,递给唯玥:“你回去时,帮为师把这个木盒送过去给风朔容恒。”
唯玥接过木盒,他心里明白,这木盒里,是师尊送给风朔容恒十七岁的生辰礼物。
“师尊对他,似乎......有些不一样。”唯玥不知不觉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银纪愣了一会儿,全然不知的样子,反问道:“是吗?”
“师尊!”唯玥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银纪闻声看了过去,不明所以。
唯玥小心翼翼道:“徒儿十七岁生辰,师尊也允徒儿一个愿望可好?”唯玥眼里的卑微容谁都瞧得出来。
银纪陷入了沉默,唯玥的希冀在等待的时间里一点一点被磨灭,就在他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银纪回答道:“好!”
唯玥心里一顿,难以置信地看向银纪。
“只要是为师能做到的,为师一定为你实现。”其实,银纪刚才只是在想,自己应该如何认真、谨慎的回答这个问题。
“真的吗?”唯玥心中欢呼雀跃。
“嗯!”银纪极为重视这个问题,道:“你的愿望是什么?”
唯玥怔了怔,好半响才反应过来,讲究道:“师尊,十七岁的生辰愿望,当要生辰那天才可以许的!”
唯玥向自己讨要生辰愿望,银纪还以为他已经想好了要什么:“你生辰是何时?”
这下轮到唯玥哑然,他思考片刻,煞有其事道:“七月初七。”
“那还早,你可以想想自己要什么。”银纪不知道这其中兜兜转转的缘由,即是答应了他,自己便不会食言。
“嗯!”唯玥心满意足,紧接着对银纪道:“师尊,木盒您先拿着。”
银纪没有问为什么,接过木盒,就看见唯玥曲腿半蹲在书案缺腿的一侧。他将书案扶正,用手比划着那根断了的木腿与地面的距离以及各边的宽度:“师尊,明日我拿一块‘方木’过来垫着,这样,书案就不会歪了。”
“好。”多年前,书案木腿意外断裂,银纪随便寻了一个木盒卡着,其实木盒的高度并不太适合,银纪将就用着,后来用着用着,便就没有去理会。
..
临落晗一大早就来给银纪送药,他清楚的了解银纪的作息,故而算好时间来的。不会打扰到银纪的休息,同时也不会让手里的汤药失了温度,从而影响药效。
临落晗各方面都优秀得无可挑剔,四大仙门对其青睐有加,这大概就是长老眼中的那种“别人家的徒儿”,所以大家不明白,银纪为何放着好好的临落晗不要,收了唯玥为徒弟。
“师叔,您该喝药了。”此时,银纪正在静心亭习字。
银纪放下手中的毛笔,端起药碗,喝了一口便停住:“这药与往日有些不同。”
临落晗如实道:“玄灵长老根据师叔的病情重新调配了药方。”
新的药方比平时有所加大药量,这个事情临胤也知晓。银纪的病情加重,玄灵自然是要向宗主反映的,当时临落晗也在场,故而了解实情。
银纪神情自若,一饮而尽。
“师叔,国师大人离开前想见您一面。”临落晗立于一旁说道。
镜花水月设有禁制,毕书没有办法进入,想拜托玄灵捎话给银纪,恰巧临落晗过来取药,于是此事就落在了临落晗身上。
银纪将临胤的交代忘至九霄云外,这么好的机会他当然不会拒绝:“好。”
临落晗给人的感觉永远都是介于亲近与疏远之间,与任何人都保持着一点距离感:“师叔,我这就去请毕先生。”
银纪斟酌道:“不用,我去一趟。”
“我给师叔带路。”临落晗主动请缨,倒省了银纪一些麻烦,因为他不知道和煦长老将毕书安排在何处住下,即使知道,他也不一定能晓得那处位置。
临落晗带银纪来到毕书落住的别院便离开了,这是长烟一空位于竹林的一处小屋,枕山傍溪,鲜有人迹。
见到银纪的一刹那,毕书有片刻的错愕:“我还以为北冥仙君不会想见我。”她更是没想到银纪会亲自过来,看来,自己的面子真够大的。
银纪谦和道:“既是客,自远方来,哪有不见的道理。”
毕书没有邀银纪进屋,而是在院子里坐下。她提起桌上的茶壶给银纪斟茶:“北冥仙君与传闻中……”她手中的动作顿了顿,继而含笑道:“……不太一样。”断了的茶水也在话语间续上。
银纪沉默了稍许,笑了笑,清冷道:“国师大人也是。”
他没有留意过外界对自己的评价,倒是眼前这位国师深得百姓爱戴,自己在外略有耳闻。
银纪问:“国师大人此行来长烟一空,只是为了送生辰贺礼吗?”
也不怪银纪怀疑,这未免太小题大做。毕书不露声色,回答道:“当然不是。二则是顺道叙旧,毕竟,知音难觅,您说是吧?”
毕书与玄灵在药理方面的见解志同道合,两人惜为知己,这是仙门百家都知晓的事情。
银纪知道毕书无心,他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故笑而不语。
毕书对商芫和莫厘道:“你们先下去!”
“是!”两人异口同声。她们示意所有侍女一同退了出去。
即使银纪带着面具,未露全貌,但直观与直觉上,毕书还是觉得银纪太像“他”了。要不是毕书知道“他”在哪里,指不定会错认,可尽管如此,毕书也难免不把银纪当作是“他”。
毕书的医术胜于玄灵,出于好意:“偶然听玄灵谈及,北冥仙君的身体不是很好,我可否为仙君把一脉?”
“我无碍,不劳烦国师大人了。”银纪言明拒绝。
银纪的态度,毕书似乎意料之中,她没有勉强之意,转而淡定从容道:“那......可否占用北冥仙君一点时间,陪我去一处地方?”
“自然。”毕书不明说找银纪的目的,银纪也不问。
毕书开启法阵,不过眨眼间的功夫,两人便到了一处神殿,匾额写着“天遂人愿”四个大字。
这座神殿集天地灵气,庄严巍峨,金碧辉煌,气势雄伟。
香客络绎不绝,香火鼎盛不断。
神殿里的银杏黄了,落了遍地“黄金甲”,美不胜收。
银纪和毕书踏在铺满了银杏叶的道路,毕书问:“北冥仙君觉得此处如何?”
银纪客观回答:“殿宇宏伟,信徒虔诚。”
毕书嗤笑:“有人,门庭若市。有人,无人问津。 ”
话中有话,银纪摸不准她是什么意思。
主殿神堂供奉着一尊庄严肃穆的金身神像,堂下不少人在祈愿,然而毕书却伫立于殿门口。银纪好奇:“国师大人不进去?”
毕书静静地站着,目光直直地盯着主殿神堂里的那尊神像,正色敢言道:“我不信神,我只信我自己!”
银纪更加疑惑了,不信神,为何来神殿?
毕书眼里是无尽的恨意,只是站了一忽儿,便带着银纪离开了。
蓦然,她停下脚步,侧目看着银纪,眼神飘忽,神情痛苦,别有深意道:“我知道错了,您会原谅我吗?”
银纪沉默片刻,内心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得不能再平静:“我和‘他’真的很像吗?”
话落,金风拂过他的发梢,带着一丝秋天的凉意。
银纪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就像一道天雷劈下,将毕书劈得体无完肤,她表情一度僵滞,久久不语。
最后,她别过了头,笑得很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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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处】明·冯梦龙《喻世明言》。
①终于把唯玥的十七岁生辰愿望允出去了。
②竟夕阁与竟夕阁中庭的白玉兰所处“两个维度空间”,都是“竟夕阁”,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只能说是毫不相干,发挥大家的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