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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雏
一只小鹰雏慌急地扇着翅膀，从悬崖伸出的一根老松枝上摔下，笨拙而无奈的学着飞翔。
穆林叼了根狗尾巴草，斜卧在一棵不高不矮的树上，淡漠地望着这一幕。
远方天空已经露出了鱼肚白，黎明不过刹那，很快就会被天光冲散，而在白昼来临之前，他料想这只鹰雏是学不会自己飞翔的。
穆林是一等一的刺客，眼力绝佳，他看清楚，那只鹰雏不知为何失了双眼。失了双眼却还是要被成年的鹰从窝里踢下去，在空荡荡的天上自己挣命地扑腾，惊起骤落，却仍然可能在还没学会飞翔的时候，就被林中的暗箭射中，成了别人的美食，可怜得很。
站在那鹰雏的角度上，也许这世界太不公了；可是如果说，那林中射箭的人是含着热泪，吊着最后一口气给自己射来一点救命的食物，是不是这一切看起来就有点合理，虽然仍旧悲哀。
穆林移开目光，心中暗道：合理个头。
突然，穆林耳朵一动，目光便向下望去，正看到张三那小子迷迷糊糊地要睡醒，眼睛还没睁开，手指先习惯性地在嘴边擦了擦。
夜晚山中露重，穆林给他找了处洞穴，生了点柴火，让他合衣睡了。他则翻身上树，半睡半醒，一个时辰前自动醒来，就这样一直等着。
张三睁开眼，从洞口望出去，看见穆林也望着他，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又热情地朝他挥了挥手，还说了声早上好。
穆林望了一时片刻，却没回应，之后也不见他动作，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张三眼前。好在张三跟了他这许久，虽然还不能说完全习惯，总之也不至于目瞪口呆惊讶不止了。
只是两只眼睛还是下意识地掉出了一闪一闪的小星星。
穆林伸了个懒腰，慵懒地问：“睡好了？”
张三兴奋地点了点头。
“但是我饿了。”说罢，他那肚子还应景地叫了一声。
穆林指了指不远处，不知为何有一大片掉落的新鲜果子。张三倒是不挑，立时高兴地跑了过去，嘴里还叨叨着：“原来昨晚上起风了，还起的这么大，把我的早餐都给吹下来了，跟我妈似的。”
穆林没有说，这些果子是他醒了以后闲着没事用叶子打下来给他吃的。
正等着小子津津有味地果腹的时候，本来天上即将消散的黎明突然暗了片刻，待再亮起，整个天空都若隐若现地渲染着淡淡的金色，穆林瞳孔猛地一缩，心下明白，少主已经找到黄泉……放出艳火了。
然而一时间，他的心中竟十分不是滋味。
穆林这边以为艳火已经如愿放出，可事实上，黄泉中，这关键的一步还是出了岔子。
潇筱陡然睁开双眼，原本清明的双眼倏地弥漫出了几缕不似活人的邪魅之气，惊诧地望着眼前的老者。
那摆渡的老者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前，一双骨瘦如柴的手死死地箍着她的肩膀。她动也动弹不得，只是清楚地感觉到灵台里那黄泉之气骤盛，竟然生生隔开了她和艳魔之间的联系，而她发现她不论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放出艳火。
老者面沉似水，一双饱经风霜看破红尘的眼睛正冷冷地盯着她，好似看着一个真正的恶魔。
潇筱的心情一下子黯了下去，她的眼眸喷出了一丝怒火，不知是对那老者、还是对她自己的。
“放开我！”潇筱愤怒地喊道。
老者冷哼一声，潇筱闻声猛地一颤，灵台中便恍如刺入了一根尖刺，深深地一贯到底。
等她的瞳孔再次聚焦时，她的额头已经布满了汗水。而她同时发现，那黄泉之气凝如一道厚重的冰墙，彻底阻隔了她和艳火的联系。虽然如此，艳魔的鬼纹也已经渗入了她的灵魂，她已经不再完全是人了。
老者终于松开了那一双铁箍似的手掌，冷冷斥道：“我见你双目清明，虽知你杀业过盛，也以为你是个头脑清醒之人，不料你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你可知在黄泉中燃起艳火的后果是什么吗？”
潇筱此刻的滋味难言至极，灵魂中渗入了艳魔的鬼纹，整个灵台宛如在九昧真火中灼烧，可又有一丝旁观在外的冰冷，远远地隔开她和这具身体；她的心中涌动着不知从何处泻出的邪气，浑身的血液翻涌起来，叫她只想杀人。
她勉力控制着，望着那老者说道：“我只知道……艳火若……在黄泉中燃起，便可复活被我用艳火杀死的人。”
老者竟被她这无知的话语气笑了：“笨蛋！好一个笨蛋！逝者已矣，竟然还妄想借助恶魔的力量复活出生人？你可知，我若刚刚真叫你放出了艳火，生死之气一乱，十八条黄泉路都将被你毁掉！而死域与生域之间的路一旦断绝，两处便也都只剩下颠覆的下场……好姑娘，你可知你会毁了整个三界！”
潇筱听着这一切，宛如身在一场大梦中，一时间呆住了。
半晌，她望着那老者冷厉的双目，仿佛自己的一寸一寸都在那目光中崩塌、断裂，这一生都变成了一场恐怖的噩梦，一个没有出路的笑话。一个从来没有服过软的人，最后竟也一身无助，张着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心底的邪气还在翻滚，她烦躁至极，干脆狠狠一掌击到心脉上。虽然没了内力，但她长年习武，力道绝非一般，瞬间心脉剧震，险要破裂。她浑身颤抖，良久，心中的邪气似乎到底散去了一点。
那老者旁观她的举动，似乎有些出气，渐渐地，一颗原本万年古井无波的心又渐渐平静下来，到最后竟生出一丝悲悯之意来，叹了口气，说道：“都说傻人有傻福，可若又傻又倔到了一定地步，便只有报不完的仇、还不尽的恩了，没准生生世世，都还要为今生这一腔傻意了结因果。你啊，还做得更绝。差点弄得自己魂飞魄散，现在哪怕算是活下来了，也不像个人了。姑娘，老夫在这渡口不知等了多久，见了多少大奸大恶之人，我眼神不太好，倒也还能看出，你不是极凶之人，可究竟为何到了这个地步？我不知道。黄泉路上自有答案。罢了，我就带你去看看吧。”
那老者朝渡口边上的船走去，潇筱踉踉跄跄地跟着，也上了那条船。老者俯身拿起船桨，又哼起了他那万年不变的古老小调，一前一后地摇起了船桨。船桨撩起黄泉的水，水花哗哗地飞起，又哗哗地落下，四周的涟漪便一圈一圈地荡了出去，到最后才悠悠散尽。
就像是人间的是非，天就的因果。
小船一路往前，四周的沙丘连绵起伏，昏黄的河流映衬着昏黄的倒影，潇筱不经意望着，不知不觉就出了神。
那倒影里有只有她一个人才能看得见的过往。
……
“潇筱，这个名字你喜欢吗？唔~”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一脸幸福而温馨的笑容，正跟那小婴儿询问关于名字的意见。旁边近处坐着一个男人，稍远处立着一个青年，两人同样的面目模糊。
那小婴儿呆了呆，很快便张口笑了，像是在说，我很喜欢。
……
一个面目清峻的男人从房中走出来，后面还拖着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胖娃娃，这雪白可爱的娃娃正撅起嘴来，两眼布满不舍，奶奶地说道：“爸爸又要去哪里？再陪我玩一会好不好？”
那男人脚步停下，回身把那奶娃娃抱了起来，先是温和地笑着哄了一会儿，直到把那孩子逗笑了，才耐心地说道：“爸爸是一门之主，是要负责任的，如今门派需要爸爸，爸爸就一定要去做事。潇筱虽然还小，也能明白爸爸的对不对？”
奶娃娃眨巴眨巴眼睛，不说明白，也不说不明白。只是当潇藜再把她放下的时候，她没有再伸出手去抓住他的衣摆，而是站在原地望着他，直到看不见。
……
一个浅蓝色短衫的青年眉眼弯弯，一把把一个小姑娘举得比天还高，踩着踏竹寻雪变着花地转圈圈，那小姑娘也不说晕，反倒被逗得咯咯笑不停，显然很喜欢这样玩耍。
“二叔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好嘞！准备好了吗？来咯！”
那时天上的云彩在她眼中，都挨个转成了眉眼弯弯的模样。天蓝的要命。
……
中间还有许多场景，都是青天白日，光明满目，可直到那天，她的光明一瞬间沉入了永夜，之后许多年，都看不见黎明的踪影。
……
她那天一大早就被二叔亲手关在了房间里，房间里准备了她最喜欢吃的点心，还放着她最喜欢的书和玩具，她看了半晌，也吃了一会儿，突然，房门开了。
似乎是被风吹断了锁，门口一个人都没有。
她疑惑地跑出房间，站在门口四处看了看，院子里、远处的练武场里都一个人也没有。今天的潇竹门，安静得过分。
她一颗心怦怦地跳起来，这气氛让她不得不预感，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她跑出了门，到处找了找，后来隐隐听见了一点声响，就循着声音往后山跑去。半山腰有个小广场，平时是做祭祀用的，如今那里挤满了人。虽然挤满了人，却不闻人声，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地站着，沉默得只有林间的鸟雀风声。
她才费力地挤到中间，隐隐望见了父亲的脸，那抹至今难忘的笑容。
那个背着身的人就一剑砍断了他的头。头颅侧滑而下，血溅满地。
当啷一声，剑也落了地。那人握剑的手抖个不停，好像剑是烫的，烫得厉害。
又是一段漫长的静默。
她傻了，一时间真的傻了，甚至以为自己在睡午觉，而梦还没醒。她没有哭，没有喊，和周围的人一样地静默着，默默地使劲地揉自己的眼，不知道为什么一场梦这么难醒。
终于，那双握剑的手一点点转了过来，从右边转到左边，人也转了过来。
她抬头，他低头的那一刻，画面好像一面玻璃，咔咔地碎裂了。
二叔……不，潇……箜？
怎么是他……
这四周的人用或惊诧或恐惧的目光看着她，都那么冷，都不像是真的。
她听见，远处有惊鹊起，而风怎么缠绕不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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