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焚书火
04
六月下旬的一个白日,他在侯公公身边伺候着。自从守全的身体好了大半之后,侯公公便让他不时过去侍奉身边。
四喜慌乱奔走过来时,他正用铜熨斗烫着衣裳。
四喜看了眼他,侯公公示意让他但说无妨。
“陈御史已将这一个月来所探访到的情形修成了申文,上书长安。”四喜低着头说。
“之前的巡按御史不是也递过申文吗?御史台说是接了,但以要详细勘验为由耽搁下来,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哪次不是不这样?这次难道还会有什么不同。”侯公公歪着身子翻着书页说。
他侯庭芳能坐镇司耕局这么多年,当然不是什么风浪都没经过。这么多年也有不少御史上过弹劾他的奏疏,但有什么用呢?
“这次,怕是没办法耽搁了。”四喜说。
“怎么?”
“那陈御史不知怎么,附了联名署,都是降娄郡曾官至高位如今致仕在闲的。”四喜说。
“都有谁?”
四喜低头,将一个个名字说出。
夏远余,降娄郡昭君城人氏,出身昭君夏家,昴明五年进士,曾官至降娄郡布政使。
林开云,降娄郡沥南县人氏,昴明三年进士出身,昴明七年中探花,曾官至户部尚书。
林泽宇,降娄郡闵农县人氏,曾官至江南漕运使,擅诗文,曾有数篇佳作闻于先帝。
……
一个个曾位高权重的名字被四喜说出,这些人虽已致仕,但朝中仍有不少弟子门生,对于此事而说,相较于有实官的在职官员,这些被奉为乡贤的旧人反而更有威望和发言权。
十几个名字,拼出降娄郡大半的望族高官。而这些人如今都站在那个虔诚如圣人门生的陈商身后。
“却不知道,这个陈商竟在这么短的时间,串通了这么多人。”侯公公饮着茶摇了摇头。他轻叹着,但面上仍带着笑。仿佛现在被置之死地的不是他。
那个陈商初来降娄郡就像是揣着几两碎银子上赌桌的人,斤斤计较,百般算计着几两银子的输赢。让人觉得他手中也就那点筹码了,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可当那赌局将尽,输赢将分,他却突然将怀中玉璧摔出!
这申文中的一长串名字皆是那日怀玉皇女府中,闻太傅所予。
这么多年,闻太傅仍心怀着废止春秋赁的志向。当年不少意欲废止春秋赁的官员,要么被贬谪,要么致仕归乡。这十余个名字便是他在降娄郡的筹码,是曾经也愿废止春秋赁但却乞了骸骨的人。那日,闻太傅便将这些筹码悉数送给陈商。
闻太傅本想着陈商一到降娄郡便会开始用这些名字来为自己造势。谁知道,这陈商却将所有的筹码压在最后一局。压在那斩大龙的一棋上!
这样一封缀着十余个举足轻重名讳的申文送到长安御史台,自是无人再敢耽搁。
他的刀在最后的刹那方出鞘!
而一出鞘,便是斩龙于野!
“可知晓今日陈御史在哪?”侯公公放下了手中的书,抬头问。像是从一场漫长的午眠中醒来。
“应在提司衙门。”四喜回道。
“让他们备轿,去提司衙门。”侯公公说,他看向窗外婆娑树影。
陈商为侯公公沏茶,是上好的凤凰单枞,茶叶在壶中翻滚。
“不必沏茶了。”侯公公直截了当的地说:“我来这里,只是想问陈御史究竟想查到什么地方。”
“自然是查个水落石出。”陈商说。
“那怕是陈公子的一辈子都要耽搁在这个降娄郡了。”侯公公摇头:“你当真能舍了长安,把自己一辈子耗在降娄郡?”
“有何不可?”陈商问。
“君心易变,郎心如铁。”侯公公看着窗外,像是遥遥望着长安,“听闻陈御史前些日子回长安,莫说小别胜新婚,那燎原侯便是直接在陈御史面前领个了女子回府。将陈御史颜面置于何地。”
“侯公公消息倒是灵通。”陈商说:“这是这与司耕局的案子,并没有瓜葛吧。只是下官一点私事罢了。”
“长安的事,总要多上点心。”侯公公轻笑着说:“老奴在这里耽搁了半生也就罢了,陈御史前程似锦,还有位可乘凉的大树等在长安。可莫要把时间虚耗在这降娄郡。”
“那侯公公此番前来,又是为何呢?”陈商反问道。
“我啊……”侯公公轻叹,“我也想回长安了,想看看我们主儿。”
他口中的主儿,自然就是当今圣上,伏尾帝。这句话是示弱,也是在提要求。他可以放下司耕局的一切权柄,但要留他一条命,让他回长安。
“那降娄郡的三千亩耕田和昭明寺呢?”陈商将茶倒入杯中,沸水碰着白瓷杯。
他抬眼,屋檐下的铜铎摇晃,仿佛寺院中渡人的钟声。
石入深潭,激起千层浪。
“只是数日,陈御史便已查到了这么多吗?”侯公公轻笑。
“我还知晓,侯公公这些年接济了数百宫中无去处的病老太监,将他们接到昭明寺内安置。侯公公这些年,苦心孤诣,靠着司耕局给昭明寺谋了三千亩寺田,以作运转之资金。三千亩寺田,皆在司耕局门下,不纳税,不交供。”
一段话,毁誉参半,是义人,却也是奸宦。
“这三千亩田,皆是司耕局擅压田价,从百姓手中毫夺而来,当要奉还!”陈商一字一字道。
侯公公轻笑着摇头,“有两千一百二十亩是,还有七百三十一亩是司耕局以市价所得。擅压田价的两千一百二十亩我会让孩子们处理好,能还田亩的便还回去,还不回去的便将差价连本带利按着二分利还给那些农户。”
“剩余七百三十一亩还望陈御史抬手。”
“若当真是按市价所得,我自然无权处理,当由司耕局处置。”陈商说。
“看来,陈御史已经同意了。”侯公公说。
“我还需侯公公配合,彻查这降娄郡一郡二十三县春秋赁之旧账。”陈商说。
侯公公迟疑了一下,“若要如此,那还需陈御史答应一件事。”
“什么?”
“我走以后,还望陈御史举荐守忠为司耕局新的掌事。他与我瓜葛甚少,与我的人也无甚关系,若陈御史想要彻查司耕局,他断然不会拦着,是配合陈御史的最好的人选。”
“好。”陈商说。
……
侯公公被押入长安,是在六月,便是北地也炙热难耐。
他一身布衣,押运的人知他曾是圣上大伴,不敢对他无礼,何况他如今仍未定罪,还要等押入长安后由圣上定夺。
李算和四喜两个人跟在后面送他,走过昭明寺的时候,侯公公说要进去看看。
昭明寺院内有一尊泥塑的金刚菩萨。昔言金刚怒目,佛祖亦做狮子吼。今日院内被打扫得很干净,张吉祥引在前面,他在哭,却没哭出声,只是呜咽着,侯公公,里面走。
“这昭明寺被你打理的很好。”侯公公说。
侯公公迈过高高的门槛,看着院内须发灰白,目光混沌的老太监,摆袖跪在了老太监面前,“干爹,儿子来看你了。”
“儿子要去长安了,可能很久没办法回来了。”
老太监听见声音,低下头,呆滞得看着跪在他面前的人,轻声道:“……楼玉,你来了?”
杨楼玉,是杨公公的名字。
侯公公的脊背一僵,却仍是应着,“嗯,我来了。”
“不过我马上就要走了,我就来看干爹一眼。”
“这就走了……”老太监握着侯公公的手臂,想要挽留一样,“怎么,这就走了啊。去哪啊?”
“我要去长安了。”侯公公说,明明他已说过一遍,却仍是不厌其烦,“去见咱们圣上。”
“好啊,长安好啊。”老太监放下了手,目光混沌地盯着某个角落。
侯公公起身,转身离开。
当他要迈过台阶,却突然听见老太监在他身后喊。
“楼玉啊……记得让庭芳来见我……”
“和他说,别怨我了……”老太监摸着拐杖想要站起来,张吉祥连忙去扶。
“别怨我了……”老太监喃喃道。
“嗯,不怨了。”侯公公低着头说,像是在和自己说。
他走出后院,却看见庭前已站满了一堆病老的太监。看见他出来,都没有说话,只是默然跪下。
“没有公公,我们都是活着被扔到乱葬岗的。”前面一个腿脚残废的太监说。
侯公公拉过守忠,让他去看那些跪着的人,“我把你们托付给他了!往后,你们便跪他!”
说完,他也撩起前摆,跪在了守忠面前,“往后,这司耕局和昭明寺的一干人,便都要托你照拂了!”
一跪三拜。
四喜也哭,他随侯公公一同跪,一同拜。
李算看着他,叹了口气,最终也撩起前摆,向着侯公公长跪于地。
无论如何,侯公公终究是对他有恩的。
那场面看上去倒有些滑稽,两个人对着跪。
一个跪曾经之恩,一个跪将来所托。
走出昭明寺,侯公公又拉过四喜和守忠的手,“四喜,你留在降娄郡,替我看着这小子,看他有没有好好待昭明寺和司耕局。”
“老祖宗!”四喜泣道,“我不留下,我和你回长安。当年是我们一起来的降娄郡,如今也要一起回去。”
“无妨的,我回了长安,有我们主儿护着我呢。我们主儿可是当今圣上,谁敢欺负我不成?”侯公公摸着四喜的头发。
“若是那按察使林大人和陈御史逼得紧了,便写信给我。我也不求你护得司耕局和昭明寺周全,只求你尽力而为。”侯公公又看着守忠说。
“做得好了,再过几年,或许便得了飞鱼服、蟒袍,回了圣上身边,当个秉笔太监。”侯公公继续说:“若回了长安,记得来看我。”
“定然。”李算答。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