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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叶清朗坐在马上,去拿缰绳,拿了又掉下,掉下又去拿,他索性放弃了,把有些发抖的右手放在沈云开看不见的身侧。
沈云开看着他,他问:“你娘,跟你说了什么?”
“听话,忘了我,好好活下去。”
叶清朗心一松,他眨了眨眼,把不适的情绪压下去:“我们走……”
话还未说完,沈云开便打断了他:“杨纵把我带在身边,过了三天我才意识到我娘没了,对杨纵拳打脚踢,哭喊大叫,杨纵没理我,吩咐侍女我什么时候停下来什么时候才有饭吃。我饿得发昏,求侍女姐姐给我饭吃,她们都不敢,我那时候不过三岁多,明明应该是个什么也不懂的稚儿,却特别想活下去,我妥协了,让侍女姐姐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去找了杨纵。杨纵逼着我学武,一遍遍叫我背心法,那是常人五倍的速度,太难了,太辛苦了,那几年,我一直逃,却又一次次被他抓回去。我长到八岁时,看到杨纵带着一身伤回来,我特别惊讶,他居然还有这种时候,看到他吐血我特别高兴,我想,他有弱点的,他也不能常胜,那段痛苦的日子我一直这样对自己说,这个想法就像水面的一根浮木,我紧紧抓着它,我不想溺水。我太高兴了,我想找个人说话,可我谁也不认识,只能抱着我娘的衣服躲在树林里哭。”
“娘,我过得很好,我……我一定会找到杨纵的弱点,我要……为你报仇,你等我,我要好好活下去,娘……”小孩蹲在树上,把脑袋埋进母亲的衣服里,抽抽噎噎。
叶清朗想,他一定也是像方才那样,躲在树上,在光照不到的地方任情绪如海浪翻滚,然后归于平静。
“功夫不负有心人,十一岁那年,我发现了,是《洗心录》的问题,杨纵走火入魔了,他那时迫切地想在我身上看结果,发疯似的教我,也许我还小,并没出现异常,后来,还没找到原因,他自己却先承受不住了。十三岁那年,我杀了杨纵,看他倒在脚下,我开心得像要疯掉,可接着,回想起他死前的那句‘你也会变得像我一样’,我就迷茫害怕,他知道,我的心思他全都知道,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拔掉我的狼爪,他没料到我长得这么快。”想起这些过往,沈云开与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就在我不知道要怎么办,不知前路何方的时候,秦一舟出现了,他是杨纵手下的人,十分厉害,在那以前我只见过他一次。”
空旷冰凉的大殿,只有沈云开慌乱的呼吸声,十三岁的少年无措地看着面前的尸体,心脏像悬到半空,又像掉入谷底,就是不肯安分地跳动。
身后传来轻不可闻的脚步声,沈云开吓了一大跳,立马回身,像个刺猬一般将全身的刺都朝秦一舟展开。
秦一舟的眉目已经有了成熟稳重的模样,他目光平静,看着沈云开,又走过他,蹲在杨纵身前,将他腰间的云刃拿了出来,回头时,沈云开还是全身紧绷着。
“影主,”他唤道,“你去休息吧,属下替你处理尸体。”
沈云开睁大眼睛看着秦一舟,只在他眼中看到平淡无波的幽深古井。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沈云开听到自己问。
秦一舟看着他:“我听到你在小树林哭。”
沈云开一愣,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却固执地想听到个答案,遂又问道:“为什么?”
秦一舟摸了摸手上的云刃,眼中露出一丝赞美,道:“影教可不需要一个无心的主子。”
沈云开紧绷的弦像是松了下来,脸上浮现出不符合年龄的疲倦,重重的眼皮像要打架似的。
秦一舟把他的情绪收入眼底,道:“属下会安排好一切的。”
“自秦一舟说了那句话,他便一直助我,除异心,立威信,稳地位,一年之内,影教完全成了我的东西,那个位置我也一直坐到了现在,外界并不知道我的存在。初年,千面偷走了《洗心录》,从我娘的衣冠冢盗取的。杨纵太狡猾了,他知道我不敢去看娘,我不会掘墓,竟然把《洗心录》放在了我娘墓中,那日看到我娘的墓被破开,我简直想立刻把千面千刀万剐,后来下令追杀他,收到假消息,说是他被白放鹤杀了,我以为《洗心录》到了白家,去过两次,没找到便放弃了,直到上回你救出真正的白放鹤,千面身份被揭,我才知道自己被骗了。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叶清朗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还不到半年的功夫,沈云开却一次又一次让自己改观。曾经以为他只是普通的富家公子,悠闲到慵懒,却没想到他遍识人心,武功高强;以为他只是深藏不露的江湖人士,却没想到他是影教的主子;以为他是恶债满身、狠毒奸邪之辈,却没想到他在遭遇诸多痛苦不平之后还能心怀良善……叶清朗所有的以为和没想到,此刻都让他难受至极,他只觉胸口仿佛堵了一块大石。
幸好,他想,幸好沈莲枝给了他最光明最温暖的三年,没让他长成畸形怪状。
见叶清朗出神,沈云开懊恼了片刻,是不是讲得太多了:“清朗,都过去了。”话一出口怎么都觉得奇怪,他索性闭嘴了。
叶清朗低低重复道:“是啊,过去了。”
远方,东边的天空冒出了半轮红日,叶清朗仿佛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觉,那么长的一个故事……
“走吧。”沈云开道,“瀛州还不知情况如何。”
“嗯。”叶清朗应声。
马蹄声起,两人并驾离开了这片地方。
沈云开在路上收到影教传讯,瀛州青门一夜之间,死二十人,伤十五人,凶手还用上了青门的拳法。叶清朗也顾不上干净整洁了,连夜赶路,两人各自累死了一匹马,第四日下午赶到了瀛州。
沈云开带叶清朗去了一家当铺,踏进门,叶清朗正奇怪,里面就有年轻小伙热情道:“金银首饰、古玩玉器、家具衣被,当无类别。不知两位爷,想当什么?”
“这个。”沈云开把夜明珠往他手上一放。
叶清朗疑惑:“你缺钱?”
沈云开没忍住,笑了,小伙大声道:“哎呀,这这这是个好家伙,我得送去给掌柜瞧瞧,两位爷先进来坐!”
两人被小伙引到后堂,叶清朗见小伙一进去就关了所有的窗子,顿觉不对,他看向沈云开,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沈云开带着他坐下,解释道:“影教势力分布在各州各地,杨纵留下来的,我换了血。”
“主子。”小伙回身时已经换了副神情,“我们在瀛州的一处小宅找到了青门刘不凡的尸体,躯体萎缩,皮肤紧皱,内力全失。”
“内力被人吸走了?”沈云开问出心中猜测。
小伙点头:“我觉得是。”
“青门那边如何?”
“出了那件事,青门这两天不太平,掌门被气到卧床了。”
沈云开摸了摸下巴,小伙并没主动说起凶手,可见是无所得:“吩咐所有人,找千面与贺谦,另外,传信给秦一舟,叫他带人去冥宗其余三堂,一一挑衅。”他又重复道,“所有人。”
“是!”
待小伙离开,叶清朗问:“冥宗到底在何处?”
沈云开推过去一杯茶:“□□三派除了毒谷有确定地点外,冥宗和影教都分布各地,冥宗四堂,东南西北各自占据一面,魑堂在东,魅堂坐西,魍堂居北,魉堂守南,堂主在哪里,四堂便在哪里。”他示意叶清朗喝口水,接着道,“影教并无分支,只有一个影主,我身边有三个帮手,一个是秦一舟,一个是秀娘,还有一个,是你没见过的陆青,下回我叫他来见见你,挺傻的一个人,他们之间关系都不错,不存在冥宗四堂不和、各自吃人的问题。”
叶清朗点头,很听话地喝了口水,由衷道:“你好厉害。”
沈云开险些喷出才入口的茶,眨了眨眼:“你就这个反应?”
叶清朗被他问得一愣,还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他刚才说的是真心话啊。
自那日他将旧事一一道出,沈云开便觉得自己和叶清朗之间的距离近了许多,没有了之前那种可望不可即的感觉,叶清朗似乎又回到了去年秋初识时的模样。
沈云开捏了捏杯子,道:“清朗,你这是……原谅我了吧?”
叶清朗想起那个雪夜,垂眼:“那你能原谅我吗?”
这下轮到沈云开发愣了:“我原谅你什么?”
叶清朗抬眼:“我那样误会你……一次次。”
沈云开心头一热,伸手搭在叶清朗发上,凑近一些,把他好像盛了碎星的眼牢牢刻在心底:“咱们一笔勾销,成吗?”
叶清朗在他的注视下点了点头:“一笔勾销。”
沈云开轻笑出声,揉了揉他的头发:“我太高兴了。”
叶清朗心跳得快了些,只有他自己知道,发上那只手他是怎么也不会拒绝的了,他觉得那远比沈云开的背影要来得可爱。
叶清朗看沈云开把手收了回去,道:“你想让贺谦在冥宗失势。”
“聪明。我让秦一舟去挑衅三堂,并非是对他们赶尽杀绝,而是让他们生怒,合力去对抗贺谦,那三位堂主不是吃素的,夜玄压了他们这么久,他们也就认了,现在夜玄走了,一个与他们平起平坐的堂主又凭什么,一切未成定局,他们都想要冥令。”
“秦一舟要怎么做?”
沈云开转了转杯子:“这就是他的事了,一些无赖小手段总该是有的吧。”
叶清朗笑:“真是……”
“可谁叫贺谦无赖在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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