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雁书

作者:洛禊鸣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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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


      辘辘马车,黄昏后极速行驶,马鞭拍空之声宛若钟鼓。到客栈门前,薜荔跳下马车,越过正厅里零散的食客,直奔杜若所在的客房。
      一切收拾妥当,杜若坐在桌前轻啜茶香。她焦急地等待着,窗外长街从热闹变为冷清;她等待、如此漫长,花瓣浮于杯盏,青淡的茶色犹如碧玉,灵透而明澈。
      浅尝辄止,她看似不慌不忙,心却盘算着时辰,焦急等待着。她预算一切可能性,薜荔可能是转去逍遥阁与蒺藜会面去了,她猜到了,但不该耽搁太久。或许是蒺藜想陪她回宣城,她预算这一切不会耽搁太久。
      直至木梯上响起轻快的脚步声,她知道是薜荔回来了,不动声色的隐藏了心底的焦急。
      薜荔破门而入,反手迅速合上门扉。
      “怎么许久才回来?”杜若抬手为她送去一杯茶,漂浮的花瓣碎了蔫了,贴在杯壁上躲避青色的浪潮。她想要驱散薜荔脸上的冰冷之色,她仍然焦急的等待着。薜荔似乎有话要对她说。
      小心谨慎地查看一番,薜荔推开茶杯,将窗扇合上,又谨慎打量室内。
      “薜荔?你怎么了。”
      “姐姐,你看这个。”薜荔从袖中扯出一根竹简,递给杜若。
      竹简是斑驳的湘妃竹,陈府后宅有一大片,用作她们交接的特别之物。
      这不是陈聚众的字迹,甚至于很难看出是出自一个识字之人的手。丢掉的比划和歪仄的刻痕,简单拼凑出一句话。
      “爪,于费,丁字巷,永…客店。”
      “是湘妃竹,应该出自义父之手。”
      “那就是这句话的问题嘞!”薜荔逐字分析道,“爪,我猜是神爪手,毕竟我们的任务主要就是抢先一步捉到他。于费,费只会道明费城,齐国没有任何一处敢用费字为巷名。至于永…客店,既然是客店,叫什么都无所谓。但我怀疑这是有人想引我们,况且,我路上碰到雁步风,他……”
      薜荔搞不懂,如果是雁步风给她委托消息,他已经当面讲明,根本不该故弄玄虚。现在,似乎世间有眼睛耳朵的人都已知道神爪手的下落了,不过一日的功夫,事件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完全摸不清头绪。
      杜若微微蹙眉,“竹简不会有假。义父手下能人众多,说不定是另有眼线查到了下落,前来通报。薜荔,你是怎么拿到这竹简的?”
      提起这事,薜荔更加愤懑不平,“好巧嘞!有人在赁马厂给咱们备好了马车和干粮,还有夜行毳衣,竹简就在衣服上放着!你说,送消息的人怎么知道我要去租马,难道他一直跟踪着我们?”
      她说着,换了件衣裳,努力系好佩巾,整顿头饰发髻,仍是怒气冲冲。“故弄玄虚!叫我知道是谁做的,我剥了他的皮!”
      杜若笑着为她抚平胸襟的褶皱,“有什么不好呢,恰恰是义父的安排,最为妥当。”
      薜荔猛然触动,低下头去不敢作为。
      义父。呵。
      她口中的义父不知道有多少见不得人的秘密,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盟军。神爪手的出现并非故事的终结,如此缜密妥当,故事才刚刚开始吧。
      薜荔不能对杜若道出实情,因为想留在杜若身边,保护着杜若全身而退。但她也会犹豫、纠结、绝望、悲愤,乱世之中每个人都很可怜,却并不无辜。
      她早就想好了,若有一日惨死野林,那便死了。她会谑笑自己活该。这就应该是薜荔的命运。
      杜若走下木梯,在柜台前与掌柜的话别。薜荔默默跟在后头,一脸的阴云密布。辘辘马车,日暮昏云里极速行驶,车内沉稳安静,车外坐着双蝶少女。
      薜荔兀自拍手叫好,“佩服,佩服啊,连婢女也替我们带上了。”
      双蝶少女在车外专注驾马,连皮鞭也不敢甩一下,生怕惹上薜荔的腥风血雨。
      她跟自己生气,双手抱胸,嘴巴噘到车顶,目光幽怨地如同被情郎遗弃的农家姑娘,更添几分狠毒。一路颠簸也未能抚平她脸上的乖张;夜色沉重,密林遮蔽冥空,又添一份阴霾。
      “停。”杜若揭开竹帘,探头对双蝶道,“我有些累了,在此歇息一会儿吧。”
      彩蝶回道:“杜姑娘,我们急着赶路,万一被别人抢先…”
      “不忙,再过个把时辰天就该放亮了,到那时再启程也不迟。”
      生闷气太伤身体,薜荔疲疺地靠在车壁上,小脸依旧是那副幽怨模样。她睡着了,心事就从心底窜入脑海,让她不得安宁。
      记忆里的那片山谷,烈火焚烧了旧屋,朽木吱吱叫嚣,竹卷发出悲鸣。
      “我说的都是真的,师傅有个爱人。”
      梦里,她又变得很瘦小,坐在土坡上,披着茕茕孤独的风。
      “蒺藜,那屋子没烧之前,我在里面看到一个宝贝。”
      蒺藜挥舞小手,抓住她的衣襟,“我看…给我看!”
      “看什么,早就化成灰了!”她推开他,定要与其保持距离。她喜欢看蒺藜似怒似哭的模样,想哭又不敢哭,纠结在一起的小脸微微颤抖。每当蒺藜露出这种表情,她就告诉自己,如果你不赶快强大起来,你就必须忍受自己变得和他一样。
      她从未对师傅提起过当日在旧舍看到的那篇手书,书上写道:“不解情兮,无怨故人。夙知仇师弟媾与尔,奈何情不自禁,情不自抑。予此生一口残息,亦誓于替你追回师弟;复能多一份余力,定取那弥天怪盗的首级!”
      弥天怪盗,定是指那为非作歹的烈火教,他也是上一代盗圣。但他参与过围剿烈火教,是烈火教的叛徒。江湖前辈都称弥天为点灯人,当年,就是弥天怪盗请来了连城雄,逼近烈火岛,从中谋利。那时还无人知道他是烈火教的人,到如今也没人知道他背叛烈火教的原因。
      如若不被天下第一捕快歼灭,弥天怪盗也会是江湖中天字一号的通缉犯。反叛之人,世间弃之如敝履,恨之如洪水猛兽。
      只是薜荔没想到,二十年的恩怨也有她师傅的份。对薜荔来说,这是强者的象征,是天大的好事。
      薜荔小的时候,师傅常常不在谷里,后来发现那卷手书,她明白了师傅不回谷里是因为她怕写书之人突然回来,两人都无法面对旧事。然而,直到师傅离开山谷,薜荔带着蒺藜来到齐国,那人始终没有出现。
      死亡的恐惧时刻笼罩在她心里,很多谜团来不及终结,故人也来不及告别,生命却终结了。她一直胡乱做着有关儿时的梦,突得一个激灵,隆隆马蹄扬尘之声尽在耳边,猛的将她惊醒了。
      “那不是雁公子?”彩蝶与妹妹小声探讨。
      “真像啊。虽然看不清面孔,总觉得很像呐。”
      “你们可是在说雁步风!”薜荔挥手揭开竹帘,带起一片风声。林子静悄悄,几声鸦鸣断在惊诧中。
      两姐妹惊得不敢说话,都低下头去。薜荔怒道:“问你们话呢?刚才马车上,到底是不是雁步风!”
      “像…不确定…”
      她又愤懑的坐进车里,勉强消散的幽怨顷刻间聚集在心头。“好你个雁步风,原来也是自私自利的小人!”在她心里,雁步风是很特别的人,特别的人就应该按照她的想法去做事,最不济也该陪在她身边。
      她嚷嚷着快些驾车,彩蝶将马鞭甩地啪啪响,受惊的马儿撒开腿急促飞奔,杜若靠在车上按着额头使劲儿的揉,叹息都淹没在辘辘驰骋中。马车剧烈摇晃,仿佛要散架了一般。
      两匹马车始终离得不远,走出宣城、柳城、莒城,眼看着要到汶水边了,两辆马车离得很近,薜荔的吵嚷声一路伴着马蹄,惊醒了熟睡的臧红妹。两个女人各自愤懑着,像被同一个情郎抛弃过的姑娘。雁步风也必定要像杜若那样,皱紧眉头揉着太阳穴,叹息声连自己也不能听清。
      “那马车里是谁啊?真以为自己天仙下凡了不起吗?我去会会她!”臧红妹翻身跳下奔驰的马车,当路就将双蝶少女拦下了。聂休挑眉看向雁步风,雁步风毫不迟疑,恨不能抬起马车加速飞奔,赶快甩掉这两个烦人精。
      “聂休?你笑什么。”
      聂休低下头,抬手捂住下巴,又别开脸去。
      雁步风无奈的摇着头。“唉,两个小魔女。我师傅说,只我一人就能望尽整片桃花林。可我不信。命运这东西,”雁步风摇着头说,“总得想法子破一破啊。”
      臧红妹不是吃素的,薜荔又师出名门,亦不好惹。杜若夹在中间劝解不能,马车便搁浅在山林边上。滔滔汶水,汤汤澎湃,并不因不速之客的到来而放缓脚步。天方欲亮,三星朦胧隐去,水面上蒙了一片薄雾,仿佛沸水蒸腾的热气上下翻滚着。
      远处渡夫的草棚神似传奇故事中隐居道人的茅屋,雨露挂上房檐,颗颗晶莹,粒粒饱满,要等日头爬起来将其收割干净。
      两人走到门前,那门便似感应了生人的脚步,缓缓向内开。有雨来过,屋里寒气森森,渡夫卷着陋席坐在炉火旁,灰烬里被门外微风的突入,又吹起一丝火星。
      用不着他们上前叨扰,渡夫睁开眼便准备出航,就像出生的小马便能跑路一般,他还有心思询问家常。
      一时准备妥当,借着天光向云雾深处眺望。他的眼睛清亮亮的,析长而强壮。
      “那也是你们一帮的不?”
      雁步风连忙催促道:“不是。我们急着赶路,先载我们过河。”
      渡夫迟疑未决,茅屋里又揭开一片布帘子,从内屋走出年老的渡夫。他虽然苍老了,瘦骨嶙峋,身上皮肉松垮垮向下垂,一双眼凹陷进眼窝里,两个腮骨异常突出,太阳穴却又凹陷下去,整张脸向被捏坏了的泥人,皮肤亦是风吹日晒中干燥黝黑,唯有目光仍是尖锐的。
      “客观,汶水渡夫的都是我们一家人,这是我小儿子,费城边新盖了窝棚,有我大儿子与内人并小孙子居住。我们在此往返,出一趟,下次出船是要等船夫返航的。我在这汶水,渡客渡了一辈子,少则一个半时辰,多则两个时辰。你们若不同去,下一趟渡河可有得等喽。我渡了一辈子客,刚刚买下两只船,我的大儿子娶了媳妇,二儿子却还没有着落。我们一家都是鲁国人,齐国的女人要不得,各个都是吃里扒外、不守妇道的□□。”
      老人蹲在炉边,火中用麻绳吊挂七八只毛色不一的死鸟。不需要摘毛,用火一烤自然就见不着了。
      他的小儿子不喜听这般没骨气的絮叨,径自登上泊舟,招呼两位客人上船。
      “你当真不管她了。”聂休狐疑的看向雁步风。
      “她不用人管,跳踉的母鸡一样。”雁步风背地里取笑臧红妹,还补一句,“别叫她听了去,生起气来比七月份的太阳还燥热。”
      臧红妹可以说是雁步风初入江湖时见过的第一个女人,他对女人的忌惮,在臧红妹身上尽数都体现了。
      温婉的女人他要怕,软得像云彩,总缓缓跟在你头顶。你吹她,她换一种形状、换一种形式,仍缓缓跟在你头顶。
      妖娆的女人也可怕,戏谑调笑,喜怒无常,总能在人多的地方让你出尽风头。
      薜荔和臧红妹一样的可怕,像水蛭钻进你的皮肉,你想留住她,便要付出心血去供养;你想舍弃她,必定连同那块皮肉一起割舍,痛在心上。
      他们上船去,推波助澜渐渐模糊了对岸的风景,迷雾又将淹没那隐居道士的茅屋。
      雁步风有酒,聂休陪他豪爽哚饮,听隆隆水浪与酒入喉肠之声交相辉映。年轻的渡夫唱着民间的歌谣: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啊,深情演绎出对爱情的渴望。他为生存而摆渡,也同他父亲一样,渡一辈子陌生的客,守着永远流动的河。
      他心里没有过多的亡国之恨。江山迁延,他还是那个平凡的渡夫。每到上巳节,姑娘们欢聚在汶水支流的原野上搭台祈福,互赠私情;他却泛浪颠沛,悲伤的唱起民间情歌,听父亲为亡国而叹息,为鲁国的懦弱而衰老。
      文姜是鲁国的耻辱,三桓是强盗,百姓是野草。国家兴亡于他们而言再也没有关系,那不是他们的国,人民没有生存的权利。
      听着渡夫的歌儿,雁步风喝酒也悲壮,他能感受到歌声中的凄凉。聂休问道:“这次会是真的吧。”
      他说,“是吧。”犹如叹息。“知之的消息若不能信,怕是连神仙也揪不出哪个是真的神爪手了。”
      “你不带上她,就不怕一会儿找不见地方?”
      “费城而已,她讲的街巷我都记着。但找到又怎么办?”这个问题始终萦绕在他心头。但他并未深究这个问题,或许一开始也并不相信真的能找到神爪手。就像陪同步生莲去大漠那一次。
      聂休说:“神爪手是烈火教的圣使,经常游走在江湖中。自从烈火岛被破以后,他便退隐江湖,不再问世。”
      雁步风只是弄不懂,如今的江湖比四年前更乱了,失踪的人进了渡念门,人人都捉神爪手。当真奇怪!
      忽然,聂休笑了一下,说道:“雁兄还真的比想象中重要许多,天下都将借你之手,你若捉住伸爪,是要交给捕快、盗圣、严密搜寻烈火教余党的正派大侠,还是一直追着你不放的两位姑娘?”
      雁步风也被这问题惊住了,他怎么会把自己放在如此重要的位置上。不过都是些巧合而已。他也是有脑有思维的,总不该永远做别人的提线木偶。
      他说:“如果我能捉到,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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