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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秀秀重重坐下，抓起茶壶猛灌，小风一吹，顿觉冰凉沁骨，原来全身上下早密密的出了一层汗。岂有此理啊，处于如此不堪的境地还能理直气壮地教训人，那人就没理亏的时候？
“娘，什么时候吃饭啊？”小宝蹦到门口探头问。秀秀看着亲生骨肉，顿感安慰，目光也柔了，“……你饿了？娘这叫东西给你吃。”小宝愣了愣，脱口道：“哦，那我去叫二娘和刘叔叔。”“回来！”秀秀伸手握住他的左手，一带就把小宝扯了回来，“小宝，你只有一个娘，没有什么二娘三娘的，和那什么刘叔叔也没关系。告诉你，他们对不起你爹，被我撵走了。”“啊？！他们……走了？”除了看见可口的点心，小宝的眼睛恐怕就此时睁得最大。“没错，从今以后就我们娘俩！”秀秀挑高眉嗔道，复又哼了哼，“风四娘，严春生，我定叫你们心服……喂，你拉我做什么？”
秀秀抖抖袖子，小宝的手却还死死挂在上面。她心道奇怪，仔细一瞧，一向精灵古怪的儿子此刻却像喉咙里塞了个枣核，翻来覆去好会儿说不出话，只是呆站在原地，脸色阵白阵红，仿佛怕极了什么。“娘，那天，就是那天，我看见……”
小宝究竟说了什么，秀秀又有何行动？诸位看官莫急，且说刘师爷离了县衙，胸中正是郁结，不自主又来到故交甜甜的酒馆。
甜甜错愕地眨眨眼，再一眨，才急道：“刘大哥，你怎么不向文大人解释清楚呢？”刘非摆摆手，顾左右而言他，“甜甜，我可是来讨酒喝的。”甜甜担忧地看了一阵，欲言又止，忽然转身张罗。片刻后酒菜上来，刘非自己斟满酒，只觉入口冰凉，细品而温。“你……”刘非皱皱眉，酒是好酒，未免太淡。“哎，不许换！”甜甜急着抢道，“你心里闷就爱喝酒，而且每喝必醉！”
“什么呀……”刘非轻轻摇头，深色的瞳仁更黑了。甜甜定定地看着，忽然赌起气来，“还骗人？姐姐嫁人的时候你就是醉了，和文大人闹完误会也醉了，这回又是因为……呐，也许文夫人已经回到县衙跟文大人和好了呢！”
阿非仰头又是一杯，“我倒是希望如此，可是连我都很难回去，何况她。”
甜甜惑道：“你不是说文大人和夫人感情很好吗？”
“……爱之深，恨之切。”想到纷至沓来的磕绊，刘非止不住地苦笑，“总之，一言难尽呐！”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好男儿志在四方，天当被来地当床。”刘非不紧不慢地夹着花生仁，心念转了几转，忽然啪地一声，将斟满的酒杯一搁，朗笑道，“甜甜，今晚又要麻烦小胖哥了。”（那个店小二）
“呃……好。”甜甜一呆，见刘非神志清醒，连心情也好了许多，旋即点头笑道，“刘大哥你别见外，把这当作自家就好。”
一夜无话。清晨时分，刘非起身洗漱，才抹了把脸，就觉后门边的矮树枝里隐隐约约晃着一束冲天辫。“……小宝？”刘非试着喊了声，没人答应，不由暗笑自己眼花。他转回头却又吃了一惊，这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可不就是——“刘叔叔！”小宝跳着一拍，刘非这才回过神，皱眉道：“宝哥儿，你怎么来了？你娘呢？”
“我看娘被那个县官叫去了，这才跑出来找你。”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没工夫理会刘非的诧异，小宝急道：“刘叔叔，你和二娘怎么惹到我娘啦？她这回可是真气坏了，还说你们对不起爹！”
刘非沉吟片刻，伸手揉了揉小宝的头发，“小宝，刘叔叔就问你一句话，你当不当我——还有你二娘——是自家人？”“嗯！”小宝重重点头。刘非瞧他一脸坚决的严肃劲儿，不由一笑，“好，有件事可要你出马帮叔叔一把……”刘非附耳交代一番，想了想，又道：“其它嘛，你就别招她了，随她去吧。”
“嗯！”小宝高兴地拍拍胸脯，忽又着急地追问，“那刘叔叔，你知道二娘在哪吗？”
“刘大哥……”远处传来甜甜清脆的声音，刘非望了望，冲后门一努嘴，“宝儿，你出来有一会儿了，别叫你娘担心。”“哦……”小宝亦向声源处探了探身，圆圆的眼睛眨呀眨，嘴角扬起狡黠的笑，“风紧，扯呼——”
“咳……”刘非转了转脖子，转身笑道，“甜甜啊。”
“刘大哥，”甜甜喘了口气，“我知道文夫人在哪了！”
“在哪？”刘非目光闪动，笑容立刻敛起，对那位文夫人显然极是关心。不知为何，甜甜突然咽下嘴边的话，手揪着袖口，指尖在花纹打转转，“我可是听回春堂的伙计说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没事儿，她在哪？”
“那伙计呢，也听客人说的，客人呢，是听观音寺那个梳头的六姑……”
刘非原本凝神谛听，却不知甜甜为何忽然扯出这些话来，“听谁说的都没关系，她到底在哪儿？”甜甜咕噜几声，又瞧了刘非一眼，噘嘴道：“六姑那天去田水巷给人梳头，结果那个梳头的人就是巡按大人的夫人，孟如忆。”“田水巷？”甜甜点头，正要瞧刘非如何消化这惊人的消息，却见他转身就走，待甜甜反应过来，早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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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文人留下一句千古名言：“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的确，青楼女子不仅容貌秀丽，风姿绰约，令普通女人难及，更有深谙诗词书画、歌舞弹唱俱佳的绝艳丽人，柔情妩媚，实叫人实以舍弃。这禁娼令虽然轰轰烈烈的下了，可明娼易禁，暗娼就难说了。妓院改酒楼，姑娘们唱曲跳舞，温香软语，照样是销金的乐处。
这不，一曲才罢，座下已闹成一团，“好！”“小娘子，出来跳支舞吧……”“哎，如姑娘，过来陪我喝酒啊……”“呵……”素纱微动，一人莲步轻移，裙裾摇曳间已来到当中空地。闹声一窒，酒客们无不瞪大眼睛，使劲盯着对面的佳人。“哎呦，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不许叫如姑娘，叫我文夫人，记住了吗？”女子眨着小扇一般长长黑黑的睫毛，眸光流转，那把声音又柔又软，如春日融雪，听起来叫人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欢喜楼何时有这等绝色？众人一阵抽气，很快有人大喊起来：“文夫人，文夫人！”文夫人扬起秀美的下颚，咯咯娇笑：“怎么了？”“吃……吃饭事小，咱什么时候能独占花魁啊？”修眉微微一拧，文夫人瞥了眼那人，淡淡道：“我是无所谓啊，只要各位大爷出得起银子，自然是价高者得。”“好啊好啊，我出五十两！”“呸，我出一百两！如……啊文夫人，你可满意？”……
“啧，啧！年岁虽大了些，却也添了几分风致。男人啊，最爱这调调！”楼梯旁的隔间里，风四娘满心欢喜地打着算盘，无意间回头一瞧，拨了颗珠子，立刻起身：“哟——我说今天起床怎么听到喜鹊喳喳直叫，原来是贵客到了。”风四娘甩了甩丝绢，朝对方嘻嘻笑道，“刘师爷不声不响看了半天，想必是极满意这位佳人，要不要我和她打声招呼，今晚……”她干咳着咽下话，见刘非这会儿简直要吹胡子瞪眼了，连忙忍住笑：“哎哟，师爷莫气，气极伤身。不如进来喝口茶？”
“喝茶？不知这回醒来刘某身在何处？”刘非冷着脸径直走向内厅，风四娘惊呼一声，赶紧追去，那二人已高声争辩起来。
“夫人，你怎么能这种地方来？！”
“呵，妓女嘛始终是妓女，我现在三贞九烈又管屁用啊？皇帝老子会赏个贞节牌坊给我吗？”如忆笑得大声，眉头却越皱越紧。刘非正要说什么，余光扫到等着看好戏的酒客们，当即放低了声音，却依然斩钉截铁：“二夫人，跟我回去。”
“我不走！”如忆断然拒绝，刘非却一动不动立在原地，目光凌冽，坚持之意不言而喻。如忆忽然冲他展颜媚笑，“哦，如果你想光顾我呢，我自然欢迎；你若嫌我脏，请自便，别妨碍我做生意。”追过来的风四娘松了口气，立刻又习惯地补道：“可不是，这熟客都打九折，有意思的话……哎，你……你干什么！”见惯了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面色骇人的刘非叫风四娘吃了一惊，竟眼巴巴看他拖着如忆砰砰砰下了楼。
“你放手！刘非，你要干什么！”跌跌撞撞来到深巷之中，如忆猛地甩开刘非，一张俏脸因为腕间吃痛皱成一团。刘非深吸口气，冲如忆施了一礼：“二夫人，刘非不敢无礼，却也不能眼睁睁看你自取其辱！”见如忆怔住，他不由长叹：“你想叫包秀秀看扁吗？”
像冰水从头浇下，如忆立刻喝道：“看扁就看扁，反正我三贞九烈她也不会把我看圆！我要气死她，我一定要气死她……哼！她不是要禁娼么，我偏要把欢喜镇弄成大淫窟，我要‘文夫人’名扬天下！”
“够了！”刘非怒喝一声，嘴角微颤，显然是气得够呛。“怎么，听不下去？哼，我已经不是文家人了，我就是不知廉耻，她包秀秀能奈我何！你刘非又奈我何？”如忆恨恨骂着，细看却是双目泛红，隐隐垂泪。刘非默了一阵，怒气稍淡，俯身拾起如忆掼在地上的披风，重披在她身上，“二夫人，虽然你出身风尘，可刘非从没有看不起你，我敬重你有情有义——可是，你刚才那番话，只叫我瞧不起！”“……你又有什么了不起，你尊敬还是讨厌……我一点都不在乎！”如忆转身不再看他，声音忽高忽地地颤着，似怨似泣。
“二夫人，当初你家境贫寒被迫卖身，是可怜；而现在，因为意气用事重操故业，是可悲。你以为这样你会伤到包秀秀？呵，那你可错了。她只会想，妓女嘛，永远是妓女，把你这样的人扫出家门，真是明智之极！”
如遭雷震！如忆猛地看向刘非，他紧抿着唇，子夜般深黑的眼定定地瞧着自己，直叫她无处遁形……“二夫人，你好好想想，文大人在天有灵，此刻又该作何感想？”
词锋不利，语气轻缓，偏偏似锐器凿心。如忆哭了，哭声沧桑，似含着极深的倦意。恍惚间天地昏晦，狂风呼啸，她身无所依，浮萍般片片散尽，随波逐流。朦胧中有人扶了一把，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醇厚得叫人安心：“夫人，跟我回去吧。”
“好。”她的泪又涌了出来，却——不是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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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如忆的时候忽然想到《琵琶行》......天妒红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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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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