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相思

　　江琪终究是没有留下来住，在江旭与她谈过之后，她细想还是放不下孩子，于是便要回去，江旭打电话要求何善明亲自来接人，人来之后又话里话外好好敲打了一番，也算是做足了妹妹的面子，让何家知道轻谩不得；有了江旭给的台阶，加之夫妻二人平日里感情本就要好，也就顺势道歉和好回家去了。虽是回去了，江琪却还是日日来探，等到五姨太醒来已经是第六日。
　　她自己昏睡这么久，全身上下没有一点余力，想要摸一摸趴在床边女儿的头，被握着的手却也只能动动手指。
　　幸而江萱警醒，感觉手中有异动，便一瞬睁眼，而后欣喜落泪，呼喊人来。
　　不消片刻众人都闻讯而来，五姨太看着身边的这些个孩子，一时间心绪翻涌，之前并未养好的咳嗽趁此时上，根本不止。江萱慌忙替她顺背，吴妈端上热水。
　　“五姨，您别急，我已着人去请陆大夫了。”江旭开口宽慰，只见五姨太咳嗽着摇头。
　　“咳咳…不用，我没事…”
　　“要的要的，虽然陆大夫之前说您没什么事只需好好调养，可如今醒了，总得再看一看也好放心。”
　　“大嫂说的对，”江北附和着：“五姨您且听劝吧！身子最重要。”
　　五姨太眼见着孩子们一个个都这般孝心，又是欣慰又是难过，她身边有着亲生和非亲生的子女们，他们小辈都知多年感情需得珍重，为何那枕边人浑然不觉。平日里他不回家，外面的流言蜚语也不绝于耳，她虽无奈却也不觉得这么心痛，因为那些事她没亲眼所见都可以宽慰自己，可以自欺欺人那几分真几分假呢，她不去理甚至还在外维护这个丈夫；她这样隐忍，不曾想换回的是他牵着别的女人到她跟前亲口告知要结两姓之好，亲口承认那个女人怀孕了，亲口证实外边儿那些传言是真的……
　　她曾经那么爱慕这个男人，爱慕到自己的好友嫁给他而后亡故，自己都可以再替上去；爱慕到就算他当时是为了完成亡妻遗愿而娶她，其实并不爱她，她也愿意倾尽所有去感动他。一路走来，她付出了自己的所有：身体、情感甚至是尊严。她知道他的德性，便是原配在的时候也娶了三个姨太太，所以刚嫁进来的时候她做好了要与人分享他的准备，可是平静无事这么多年，她已经以为他曾经在家人们面前说的除了她不再另娶是真的；她也曾在夜深人静相拥而卧的时候告诉过他，虽然自己后来，却希望是可以陪他走完后半人生的人，只是差一句：这路途里可不要有别人。
　　“大帅可回来了？”
　　面对五姨的询问，众人不语，五姨太从大家神情也得知了答案，于是转而低喃：“到底是真的不改变主意啊。”
　　良久，屋子里都是沉默。
　　直到江萱给五姨太喂完汤药，江北的声音才稳稳响起：“他会改变主意的。”
　　众人皆惊，目光齐齐投向他。
　　“我和念辞准备结婚了。”
　　众人又是一惊，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
　　“是真的？”五姨太提了口气，声音不再那么虚弱。其他人也都等待着回答。
　　“没错，我查过了，父亲所指的下月，不过一个吉日，所以只要我们在那一天，父亲总不可能和儿子抢日子吧，传出去，江大帅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可是即便下个月占了，还有下下个月，之后那么多日子，总不能都不行呀？”
　　江琪的疑虑正是大家的疑虑，只见江北无谓一笑：“没有日子了，只要是在这江城里，除了下个月之后，至少半年不会有日子了。”
　　“老三？你难道……”江旭似是明白了什么。
　　“城中左右不过那几个算命先生，这些个所谓知天命的人以此谋生，无非就是为钱。”
　　“我知道了！为钱可就容易多了，你定是收买了他们，叫他们不许算了吉日吧？”
　　张卿清接下了江北的话，恍然大悟道出他的法子。
　　“倒也不止如此，这还要多谢大哥借人给我，我才能办成这事儿，光用钱肯定不行的，自然是要有人随时盯着才稳当。而且生意总还是要人家做的，不然就穿帮了，只不过单单是对江大帅和穆家人用另一本历书而已。亲眼所见才是真嘛。”
　　江北的话让五姨太舒展了些眉头，江琪却听得糊涂：“我不懂，即便这样父亲那般强硬，不管不顾就是要娶，我们也无计可施啊。”
　　“你父亲行军打仗戾气重，不大信这些；可穆家不一样，穆家经商，做生意自然看重玄学一类，便是有丁点不宜也怕连累家业兴衰，你看你夫家不也一样？”五姨太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一些，她明白江北这样拖延的目的，实际上现在除了江萱不懂，其他人也都明白了这番用意。
　　江世平身居一方统帅之位，名声当然重要，除了身边亲近的人，无论是下属还是平民，都只有从名声认识他，拥护他，凭他能一步步走到现在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父亲与子女争抢结婚吉日，这根本就是自损名声，所以于他是大不可为，只能让；让了之后呢？穆家一定想不到之后竟是连半天吉日都没有，但这个江家门得进啊，所以穆锦绣一定会等，等到半年之后，肚子也大了，若是那时出来结婚办宴，正是让人看了笑话；若是等生产之后再办，江世平说不准只认回孩子也不一定，哪还会有穆锦绣的事。
　　所以他们赌的就是这个可能。
　　“那…五姨恭喜你们啦！”五姨太此刻终于展了笑颜，连跟着从江旭张卿清，到江琪江萱，再到吴妈香茗都对着江北和顾念辞道喜，大家都笑着讨论起来筹备事宜。
　　顾念辞看着那一张张带笑的面孔，竟是说不出话来，从刚才江北宣布婚事后，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分析着保住五姨唯一女家主身份的办法，看着五姨太渐渐明媚的脸色，她根本插不了话，也解释不了，众人的道喜到了耳边也都变得模糊，随后大家都各自散去，她嘱咐五姨好好休息后，
　　也恍恍惚惚出了门，突然就被一股力道拉走。
　　江北拉着顾念辞一路到了门口，他开了车带着她朝夜色中驶去。
　　“你要带我去哪儿？”
　　“只是为了不让大家知道。”他只是不想在家里，因为他知道一定会有一场争吵，现在大家都信了那就不要打破表面的和谐。
　　车子在夜色里朝着一个方向行驶，不多会儿到了一个熟悉的街口，转过弯去就是暮骧官邸，因为是直通暮骧大门的路，所以没有车往这里过，此时街上也没有人。
　　车子停在了路边，熄火灯灭，只剩黑暗。
　　两个人坐在车厢里都不说话，江北双手交搭着方向盘，额头抵在上面；顾念辞靠着椅背，别过头去向外面，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玻璃上倒映的自己的脸。
　　“你为什么要那样说。”她终于先开了口。
　　“除此之外，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他支起身子，抬眼看着前方。
　　“买通全城算命先生，派人一一监视……你早已预备好一切，是有准备的在算计我,只是借着这个看似合理的机会！”
　　“你把我娶你为妻看作算计？”江北侧过身子来看着她，车内也没有任何光源，但足够看清彼此的脸。
　　她愤然的眼神，也被他看见。
　　蓦然江北脑海中就回响起那日格泰三楼包厢他听到的交谈，想起她无论是在方思哲或是穆锦程面前那种温婉无措的状态，怎么到了自己就如此淡薄尖锐。
　　“大家都如此认可，还不好吗？”
　　“当然不好，这是你自作主张，我从未应过!”
　　“好啊！那你去说吧，你看看这个家下个月到底谁办喜事！你看看五姨到底能不能好！”
　　他攥紧了手，指节泛白。身旁的人却没了动静，他闭眼深吸一口气，声音很沉，语气不重：“你与我一样，我知道你看重五姨的养育之恩，你需要报答她。”
　　“可这样是不对的，不是这样报答感恩的，你这叫欺骗！欺骗五姨欺骗大家，都只是让他们一时欢喜，过后我们两个怎么办？就永远生活在互相折磨里吗？你以为家人看着我们痛苦他们会高兴吗？”
　　她的反问掷地有声，她的不愿显而易见。
　　“那日你与穆锦程见面，我知道；他对你说了什么，我也知道。”
　　顾念辞有些发愣，她突然意识到，江北这么快就安排一切的原由。原来他的本意从来都不是彻底阻止穆锦绣进江家的门，而是阻止穆锦程对她染指。
　　江北微一闭眼深深吸气，后又像下了决心一般睁眼缓缓吐气。
　　“我会安排下去，明天全城都会知道我们下月结婚的消息。”
　　顾念辞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就这么盯着他，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喜悦，只是空洞地盯着他。
　　车里气氛降到冰点，半晌，副驾位的人才启唇唤他：“江北。”
　　“嗯。”男人低低应了一声，等着她说话。
　　“你有没有想过，你并不像你说的那样爱我？”
　　“你什么意思？”他很诧异，她却转头看向前方昏暗的路灯，头脑从没有比此刻更冷静更清晰。
　　“你说你爱我，却从不体会我婉拒你的苦心和为难；你说你爱我，却根本不尊重我离开的心意和思想；你说你爱我，却只是一味地强迫我的行为左右我的生活。你用“爱”的理由，强势地绑着我在你预备的道路上一直走，你认为这条路的尽头，是我们光明的未来。可你是否想过，哪怕是问过一句，我是不是想要跟你走，这条路我是不是能走完，我看到的尽头是不是也同样光明。”
　　她的语速平缓，情绪也并不激动。江北知道，她此刻并不是说的气话，她在很真诚地袒露心声。可是这些心声，他很难听进去。
　　“我知道有你这样一个男人，肯放下身段不断为我付出，护我周全，好像我应该知趣，应该感恩。但你从来不曾站在我的位置，考虑过我的问题。我看着你的付出，我不断接受你的付出就是好的吗？当你倦了烦了，你控制不了就伤害我，当你撕碎我的自尊，你甚至成了我夜里的噩梦。”
　　噩梦？好绝望的一个词。江北攥紧了手。
　　“你没有看错，我曾经是爱慕你的，我与你共在屋檐下六年，我们见证了彼此的成长，怎么可能没有动心？可你也看错了，当我意识到我们不能在一起，不是我们互不倾心，而是取决于我的家庭背景取决于你的前途未来，这些你我怎能自私改变？我离开想要放开你的时候，我是真心的。离开是我做的正确的选择，可带我回来可能是你做得最错误的决定。”
　　江北明白，当他用冲动和鲁莽损耗她心里对他残存情谊的时候，倔强如她，怎么还会待他如初。可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只是因为想要抓住一切能留她在身边的机会，只要能留，便可以不择手段......殊不知，在这样一次次的不由分说里，这份爱，早已变成不可理喻的占有欲。
　　“其实我未对方思哲有过其他心思，但我知道他对我的心思，我又不傻，怎么会感受不到。但即使那时候你不来，我也不会跟他有以后，我只是想在新的地方寻找我人生新的可能，不再受困于你我的感情泥淖，我想我可以活出全新的自己。你带我走的时候我那样伤心，不是伤心离开方思哲，不是伤心你愤怒，而是伤心我好不容易重选的路终究走不了，伤心就这样重新被扯回原点。”
　　所以，我是你人生路上的绊脚石，阻碍你的前进，扯着你后退，对吗？这话，江北没有问出口，眼下他怎么问出口，她每一句话都明确到底，毫不含糊扎在他心口，正在一点一点剜着心上的一块肉，他多问这一句，无非只能加重这种痛感。
　　“你说你一定要我，你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吧？你的痴情你的牺牲你的付出……你给我的一切，你有没有问我要不要？并不是所有你塞给我的，我都得接着。我也有拒绝和说不的权利，你明白吗？”
　　顾念辞终于将心中所忧尽数吐露，突然觉得畅快了许多。可听她说话的人却不是这般心态，从江北冰冷的脸色可以看出来，从他的沉默可以看出来，从他毫不犹豫发动车子往回走的态度可以看出来。
　　“你大概忘了你已经是我的人了，现在还能有别的出路？”
　　他并未想要去感同身受，他又要如何感同身受。这就是残忍的现实，除非她顾念辞可以不顾名节，否则只能站在江北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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