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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0 章
当一队内侍持着黄绫圣旨,由中常侍靳忠亲自引着,驾临秦王府时,府门内外早已跪满了闻讯而来的属官与仆役。
正厅之中,赵玄一身暗红王袍,领着冯玠、彭坚、陈岚等人,面朝宫城的方向,恭敬地跪地接旨。
宣旨的内侍展开圣旨,那尖细而洪亮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秦王赵玄,忠勇体国,才堪大任。于黄河一案,勘破奸佞,安定灾民,功在社稷……兹特旨,加封秦王赵玄‘录尚书事’之衔,总领尚书台政务;特许开府,仪同三司;增食邑三千户。钦此!”
冗长的诏书念罢,厅内一片死寂,随即是众人倒抽冷气的声音。
录尚书事!开府建牙!
赵玄也是没料到皇帝会有如此大赏,他压下激动的情绪,忙道:
“臣赵玄,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玄的声音沉稳如初,却是听不出丝毫波澜。他双手高举过顶,从靳忠手中接过了那卷沉甸甸的圣旨。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靳忠那张惯于察言观色的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声音都甜腻了几分,“如此天恩,足见陛下对殿下何等器重!老奴在宫中侍奉多年,也未曾见过这般隆宠啊!”
赵玄缓缓起身,神色淡然地将圣旨交予身后的冯玠,这才转向靳忠,微微颔首:“有劳靳常侍亲走一趟。些许薄功,不敢承陛下如此厚爱。”
“殿下过谦了。”靳忠躬着身子,还想再说些奉承话。
赵玄却抬手打断了他,道:“本王代太子监国,尚有诸多公务需要与府中幕僚商议,恐无暇招待常侍。”
他侧过头,对陈岚吩咐道:“陈岚,引靳常侍去后院花厅奉茶,好生款待。”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稍后,你去府库支取千钱,赠予常侍,聊作茶钱。”
“是,殿下。”陈岚心领神会。
靳忠一听,脸上笑意更深,连忙拱手道:“殿下公务要紧,老奴岂敢叨扰,殿下请便!”
陈岚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引着心满意足的靳忠向后院走去。
待靳忠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厅内压抑的气氛才瞬间被点燃。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冯玠与彭坚率先上前,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紧接着,厅内侍立的侍卫、侍从们齐刷刷地跪倒一片,异口同声地高呼道贺,声震屋瓦。
“开府建牙,录尚书事!殿下大业可期矣!”彭坚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冯玠亦是抚须笑道:“从此,殿下便可广纳天下贤才,再不必束手束脚了!”
然而,面对众人的狂喜,赵玄的脸上却没有半分得色。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深邃地望着众人,直到厅内的欢呼声渐渐平息。
他缓缓抬起手,虚按了一下。
“今日之荣宠,亦是明日之风口浪尖。”
一句清冷的话语,如一盆凉水,瞬间浇熄了所有人的热情。众人皆是一愣,不解地看着他。
赵玄的目光扫过冯玠,扫过彭坚,最后落在每一个人的脸上,语气变得无比严肃:
“传我的令。”
众人立刻屏息凝神。
“自今日起,秦王府闭门谢客。凡有登门道贺、馈赠礼物者,一概不见,一概不收!”
赵玄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继续说道:“若有要事,需先递上名帖,由冯先生与彭先生甄别后,再行通报。都听明白了吗?”
众人先是错愕,随即从赵玄那双冷静得近乎冰冷的眼眸中读懂了深意,心中那份因突来富贵而起的浮躁瞬间沉淀下来。他们齐齐躬身,沉声应道:
“是!我等遵命!”
泼天的富贵荣宠已经降临,可以预见,从明日起,秦王府的门槛将被踏破。但赵玄却在第一时间,亲手关上了这扇通往喧嚣与腐蚀的大门。
激流暗涌中,需保持绝对的清醒。
*
次日,秦王府书房内,赵玄正伏于案前,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疏。
一道黑影悄然无声地从房梁的阴影处落下,单膝跪地,“主人,影十三来信了。”
赵玄语气随意地问道:“白府那边,近日可好?”
“一切如常。”鸩羽怀中取出一卷用细麻绳捆扎的竹简,双手奉上,“这是知渊先生近日的起居录。”
赵玄接过竹简,展开细看。
“……酉时一刻,于书房观《山河舆图》,凝神半个时辰,未动。期间,叹息三声。”
“……戌时正,用晚膳。粟米饭一碗,清蒸鲈鱼半尾,白水煮菜一碟。饭后,于庭中独坐,望月发呆一刻钟,未曾言语。”
“……亥时初,回书房,秉烛夜读《周礼》,轻咳五声,皆以袖掩口……”
赵玄看着这事无巨细、连叹息咳嗽都记录在案的奏报,嘴角微微一动。
“……午后,谢侍中至。正厅清谈半个时辰。后入暖阁密谈。先生言:‘治水之道,堵不如疏’,又及青州‘盐引’、‘漕运’之弊。谢侍中闻之,大赞其策为‘釜底抽薪,引水东流’……”
看到此处,赵玄的目光微微一凝。
白逸襄在之前的密信中便曾提及,侍中谢安石虽为清流名士,为人却极为谨慎,在储位之争中始终恪守中立,不可强行拉拢。唯有以“国事”为引,徐徐图之,先令其对秦王产生欣赏,日后方能在朝堂上成为支持秦王的一员。
昨日这番对话,正是白逸襄在不动声色地,将自己早已布下的棋子,稳稳地落在了棋盘之上。盐引与漕运是他与白逸襄在密信中谈及的话题,若是通过谢安石这位朝中重臣的口,将这“釜底抽薪”的妙计上呈陛下,那自然比自己亲自出马要更加稳妥。
赵玄心中那份因独自处理繁杂政务而产生的疲累感,在此刻消散了许多。
在京城之内,有那么一个人,正与他隔空对弈,默契无间,这个认知让他的心绪渐渐放松下来。
他拉回了思绪,继续往下看:
“……巳时,太子所赐美婢红玉,与王府所派傅姆李氏,因‘乌金香彘’之伙食标准,于后院发生口角,继而撕扯。先生闻讯,面露难色,托病避之,几近落荒而逃。后,此事由管家白福平息。晚间,先生于书房独坐,长吁短叹一十有三,神情颇为苦恼……”
他几乎能想象出白逸襄那副君子模样,在面对朝堂倾轧、天下大局时挥洒自如,却被两个女人为了一头猪的伙食问题吵得焦头烂额,最后只能落荒而逃的窘迫场景。
这位智计无双的知渊先生,竟也有如此狼狈不堪、束手无策的时候。
赵玄的嘴角,终于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一个极明显的弧度。
“知道了。”赵玄将竹简放到一旁,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退下吧。”
“喏。”鸩羽一如往常,得令后,纵身一跃,跳上房梁,只听得一阵轻而细密的脚步声,自房梁上方传来,越来越远。
赵玄重新执笔,试图将心神专注于眼前关于边防军备的繁杂文书之中。然而,不过片刻,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终是放下了笔。
也罢,今日便到此为止。
他扬声唤道:“林放。”
侍从林放快步入内,躬身道:“殿下。”
“去,传话给白府的两位傅姆。”赵玄眼中闪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声音却十分严肃:“告诉她们,教导规矩,当恩威并施。若实在没本事治住那两个丫头,就让她们卷铺盖回各自老家。日后绝不可因这点后宅琐事,扰了知渊先生的清静。”
林放连忙应下:“小的明白,小的这就去办!”
待林放退下,赵玄也走出了书房,正巧外面下起了清雪,想起园子里的菊花此时开得正盛,趁雪赏菊想必别有一番韵味,便对另一位侍从吩咐道:
“程雄,你去下一份帖子,就说,本王府上的菊园鲜花盛开,邀白詹事一起品茶赏菊,我要以菊为题,与他半日清谈。”
“诺。”
*
接到秦王请帖,白逸襄立即乘着马车,赶往秦王府。
石头身为下人,不便进入秦王府,便与车夫留在府外等候。
这是白逸襄第一次踏足这座府邸,与太子东宫的富丽堂皇截然不同,秦王府给人的第一感觉,是肃穆与沉凝。
府邸的建制甚至可以说有些朴素,没有过多繁复的雕梁画栋,墙体以厚重的青砖垒砌,廊柱皆用坚实的铁桦木,色泽深沉,线条刚直,透着一股不加矫饰的雄浑之气。庭院中栽种的也非奇花异草,多是苍劲的古松与挺拔的翠竹,于萧瑟秋风中,更显其铮铮风骨。
然而,这份素雅之下,却处处可见主人对美学的要求。地面铺设的石板,是墨玉色的岩石,质地细腻且坚硬,踩上去略感涩脚,悄然无声;廊下悬挂的宫灯,灯罩看似是寻常的素纱,细看之下,却是以极细的银色丝线织就,于日光下隐隐流转着暗光。
低调奢华有质感,这也很符合白逸襄的审美。
一名身着秦王府规制暗红色长袍的亲随早已在门口等候,引着白逸襄穿过几重庭院,径直往后园的菊园而去。
园中,数百种名品秋菊开得正盛,或如金钩倒挂,或似雪海翻涌,于飒飒秋风中摇曳生姿,暗香浮动。园子中央,立着一座八角飞檐的暖亭,亭子的四面早已挂上了厚实的竹帘,既能透进天光,又能将寒风隔绝在外。
赵玄已在亭中等候,他与往常一样,依旧是一身暗色锦袍,只是锦袍领口和袖口绣了繁复的黄绿相间的饕餮纹,边缘翻出了棕色的动物毛皮,使其朴素之中贵气不减。今日他的长发仅用一根发带束起,再由同色系玉簪固定,发带尾端垂落于一侧肩膀,让他整个人少了几分平日的锐气,多了几分潇洒闲适。
见白逸襄前来,赵玄亲自起身相迎。
将白逸襄引至庭中,两人于软榻相对而坐。
亭内早已燃起了银霜炭,暖意融融。案几上,温着一壶清冽的屠苏酒,一壶热茶,几碟精致的小菜,还有一盘切好的水果,码放得整整齐齐。
“今日天凉,你先用些热茶暖暖身子。”赵玄亲自为他斟满一杯茶,自己则斟上了屠苏酒。
见白逸襄的眼睛一直看着自己的酒杯,赵玄道:“怎么?先生也想喝酒?”
“正是。”
“你的身体,可以饮酒吗?”
“少量饮酒,不碍事。”
赵玄看他今日确实气色不错,便也不再说什么,立即吩咐道:“再拿个酒杯来。”
侍女连忙从酒具奁中拿出新的酒杯,用热水烫过后,为白逸襄斟满了酒。
二人碰杯对饮,一杯酒下肚,皆觉畅快。
赵玄指着案上的果盘道:“这是父皇赏赐的蜜瓜,汁多甘甜,先生尝尝。”
白逸襄道了声谢,依言尝了一块。那蜜瓜果然入口即化,清甜的汁水瞬间溢满唇齿,让他素来不爱吃甜的他都觉得十分美味。他又尝了尝旁边那碟以桂花蜜渍的藕片,亦是清脆爽口,甜而不腻。
赵玄见白逸襄眉眼间流露出一丝惬意,便跟侍从道:“待会儿将库里剩下蜜瓜,都送到白府去。”
“诺!”侍从立刻领命而去。
“殿下厚爱,逸襄愧领了。”白逸襄连忙放下玉箸,拱手施礼。
赵玄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套。”
白逸襄抬眼看向赵玄,恭敬道:“殿下今日邀臣前来,可是有要事相商?”
赵玄闻言道:“近日代太子监国,公务繁忙,深觉疲累,我见今日下了初雪,园中菊花盛开,便想请先生一同欣赏,顺便偷得半日之闲。”
白逸襄了然的点点头,仔细端详了一下赵玄,见他果然面容多了几分憔悴,忙跪坐起来,长揖一礼,道:“殿下,政务处置不绝,可贵体却伤不得半分啊!”
赵玄摆摆手,道:“不碍事,先生不必挂怀。”
“兹事体大!”白逸襄低声道:“殿下的身体关乎万民,关乎社稷,岂能儿戏?政务再重要也不及殿下身体重要,殿下身体若是垮了,日后,这万里江山,该由谁执掌?”
赵玄怔了一下,随后摊开手,温和一笑道:“先生……你看,我这不是已经在休息了吗?”
赵玄的话也是让白逸襄愣了一瞬,接着他自嘲的笑了笑,执扇轻施一礼,“逸襄莽撞了,殿下莫怪。”
赵玄将白逸襄拉坐下来,语气温和,“先生关心,本王之幸,怎会怪你?”
“多谢殿下。”白逸襄突然想起什么,拱手道:“臣还未恭贺殿下总领尚书台政务;特许开府之喜呢。”
赵玄听闻此话,便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两位贴身侍卫在亭外守候。
待下人们走远,赵玄才道:“全赖先生屡献良策,此次有功之人,玄皆有封赏,只是对先生,却不知该赏何物,正好先生今日到此,便想问问你有何需求。”
白逸襄道:“白家府库,早已被秦王殿下的赏赐填满,我哪还需要什么赏赐?”
赵玄道:“除去这些,官爵、食邑,只要玄能做到的,先生,但说无妨。”
白逸襄摇摇头,淡然一笑,“吾平生只有一愿。”
赵玄道:“何愿?”
“名垂青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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