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月

　　夜十一站在牢门之外，隔着锈迹斑斑的铁栏，望着地牢里背对着他正睡得安稳的男人。
　　他进来时铁门吱呀吱呀的声响一定早就吵醒了对方，可对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似乎对外界的一切都懒于做出反应，瑟缩着身子睡在干草垛上，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夜十一有些感慨。一则锁月楼盗走血莲是因为想见海兰，影川也在拼命寻找海兰的下落，而今海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三人竟阴差阳错聚到了一起，可惜全部没了自由之身无法相见，命运当真是捉弄人。
　　二则夜十一认识海兰时，对方身为五毒教主，浑身都是志在必得的意气风发，哪知会为一个女人失了所有志气，此刻又因此被困在这阴暗狭小的地牢里，沦为阶下之囚。
　　当然，这种世事无常的惋惜在夜十一心里只停留了片刻都不到，很快他开口叫起对方：“住得舒坦吗？”
　　对方停顿许久，似乎在回忆这似曾相识的声音究竟是谁，而后猛地转过身来：“夜十一？”
　　海兰诧异地看着夜十一，夜十一则仔细打量着海兰。
　　作为南疆人，海兰与影川一样有着异族人的风情，特有的麦色肌肤与坚毅五官使他无论何时看来都充满朝气，以至于被关在地牢数月，海兰依然没有夜十一想象中的邋遢不堪。然而这十年来他融通中原文化，神态举止愈发像个中原人，穿着也是中原服饰，夜十一莫名有些嫌弃，好笑道：“你学着中原人的模样了？”
　　海兰不理会夜十一的调侃，疑惑道：“你怎么在这里？”
　　“教主大人，你又为什么在这里？”夜十一反问。
　　海兰在这里自然是为了孙妙言。
　　孙妙言中蛊之后，为了不刺激恋人的情绪，海兰已经消声匿迹了整整十年。这十年里他一次也没有见过孙妙言，所以在得知前来抓捕自己的敌人是想将自己送往侯府时，他立刻乖乖地束手就擒了。
　　虽然孙焕曾一脸憎恶地告知他永远也别想见到妙言，但他只是想找个借口离自己的爱人近一些，更近一些。
　　如果他是为了孙妙言才在这里，难道夜十一也是如此？海兰冲到铁栏前：“你来救妙言？”可对面的人毕竟是夜十一，他实在底气不足：“……不会吧？”
　　没想到夜十一淡淡回了一个字：“对。”
　　海兰愣住，见夜十一不像说笑，立刻接受了这个事实，重新在心里梳理了一遍整件事的因果，然后问：“她好了？”
　　夜十一不置可否。
　　海兰懂了他的意思，站在原处怔了许久，继续问：“她现在如何？”
　　夜十一道：“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海兰捂着脸：“我不能见她。”
　　“啊。”夜十一不甚在意地掏了掏耳朵。
　　海兰又问：“绝情蛊清了？”
　　夜十一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海兰终于确认夜十一真的解开了孙妙言的绝情蛊，颓然退后一步：“她好了，她好了……”眼泪夺眶而出，他抱头蹲在墙角，又是哭又是笑地颤抖着。
　　等他稍微平静了些，夜十一才问出此行的目的：“你怎么认得锁月楼？”
　　闻言海兰猛地从手臂里抬头，布满了浑浊泪水的一张脸此刻全是难堪的愤怒：“你说什么？”
　　“锁月楼。”夜十一见状玩味道，“他正在侯府。”
　　海兰又扑上来，咬牙切齿道：“他来做什么？他有没有对妙言怎么样？”
　　夜十一不禁觉得有趣：“没有，他瘫了。你想见他？”
　　“瘫了？”海兰觉得不可思议，仰面笑道:“哈哈哈！他怎么会有这一天，他竟然也有这一天！”
　　夜十一道：“他似乎想见你。”
　　海兰一顿，笑容冷却下来：“……我死也不会见他。”
　　那眼中冷冰冰的恨意让夜十一立时明白，他不会从海兰这里得到任何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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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十一没有再去看海兰。无论多么想尽快完成千秋的嘱托，他现下也没有那个闲心了，毕竟宋二公子的病情并不等人。
　　大部分时间夜十一都窝在后花园不怎么出来，围着一堆死囚打交道，锁上门不知在干些什么，满屋子的手稿写的都是常人看不懂的东西，也不许别人碰上分毫。
　　内间告一段落后夜十一又跑了几处难民聚集的地方。边境之处城外总是聚集了大批难民，孙焕处理了一波又一波，如今实在远超负荷，难民也就越聚越多不曾管制。
　　城中官员头疼不已，夜十一倒觉得是件好事：这些难民十个里有八个病着，真是想要什么样的病症都有，更重要的是，难民命途多舛惯了，但凡有一丝希望都愿拿全部身家去赌，比寻常百姓胆大得多，也更好摆弄。
　　他想试试用以心换心后天改命的法子去治先天不足是否可行，权当自己在为宋离积功德了，就只挑了那些患有先天之症又没几日可活的年轻男子，讲可为其治病，治好了活，治不好自然死，是否愿意赌这一把。
　　这些人别说没钱治病，就算有大夫愿意发善心，病成这模样的，来十个也得有十个说没救等死，故而即使有失败的可能，对于夜十一伸来的手所有人也是感恩戴德，哪有拒绝一说。
　　没几日难民中就传开附近来了一位大善的神医，等夜十一再去时，还有人主动找上门求他给自己的小妹治病。
　　一看是个年幼的女娃，又不过是个风寒罢了，夜十一转身要走，那男人抱住夜十一的腿不肯松手，不住叩首哀求。夜十一被吵得心烦，恨不得直接打死算了，忽然有带着笑意的温润声音在身后响起——
　　“先生何不帮帮他呢？”
　　那声音熟悉至极，夜十一回身看去，果然是宋离正被阿康扶着站在那里，笑意温暖地望着自己。那一刻夜十一意识到，自己心里竟有几分久违的欣喜涌了上来。
　　他撇开那男人迎到宋离身前，宋离笑着问：“先生想我了吗？”
　　夜十一道：“既然来了，你该呆在侯府等我。”
　　宋离揽过夜十一的腰，趴在他颈间温声道：“我来接先生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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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康一路上也不知翻了多少个白眼。
　　他家少爷好不容易郁结新解，刚有了点精神头，一听说兄长宋昱要去彭城，就非要跟着去不可。这长途跋涉的，他和宋昱全程胆战心惊，可比宋离还要累上几分。
　　何况他真是不喜欢伺候夜十一。那人向来对他没什么好脸色，这回更是离谱，一踏入夜十一的房间，他还以为到了什么劫后现场，满屋子散乱的书页手稿，密密麻麻都是些他不懂的东西，好心想帮着收拾一下，刚伸手就被夜十一狠狠踹了一脚，叫他不要乱动。
　　随即夜十一坐到书案前神情专注地写起东西，阿康委屈地看向宋离，宋离拾起几页纸，发现都是夜十一亲笔写下的，无一不与他的病情相关，便笑了笑叫阿康出去候着。
　　夜十一看着比在汀兰时消瘦了许多，宋离伏在案上注视了夜十一许久，然后唤他：“先生，你过来。”
　　宋离张开手臂示意夜十一到怀里来，夜十一想了一下才走过去，单腿跪在椅子边缘，俯身亲了亲宋离的嘴唇。
　　宋离顺势把夜十一揽到怀里：“我还抱得动先生的。”
　　夜十一抽身起来：“你且去休息，别打扰我。”
　　宋离抓住他的手问：“先生知道有人要杀你吗？”
　　夜十一一愣，联想到最近的一些蛛丝马迹：“好像是有的。”
　　宋离无奈：“料对先生来说无足挂齿，但为了不惹先生眼烦，暗卫已经私下处理了一些。”
　　夜十一不甚在意：“好。”
　　说来想杀他的人常年都有，近来多了一些也就没有在意。罪魁祸首倒是稍一细想便知——海兰曾提醒他小心二皇子，说那个男人绝不像传闻中一样软弱和善，甚至狠毒至极。
　　宋离道：“昱哥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来的。”
　　夜十一问：“那你又来做什么？”
　　宋离坦诚道：“我是来看先生的。”他抓住夜十一不放，直直盯着对方：“先生，我一直忘了问，锁千秋的手札写了什么来着？”
　　原以为这个问题会令彼此尴尬——奈何宋二公子实在想问个明白——没想到夜十一随手就从袖子里掏出那份手札扔给宋离：“自己看。”
　　宋离显然没有为这个举动欢喜起来，他的重点在于夜十一一直将锁千秋的手札贴身收着，于是问：“先生，我送你的玉佩呢？”
　　夜十一明白他的意思，好笑地夺回手札：“树你可以砍，手札却不能烧。”
　　宋离又问：“先生，现在我和锁千秋你更喜欢谁？”
　　夜十一不假思索道：“千秋。”
　　宋离叹息道：“先生喜欢我什么呢？”
　　“二公子有一点不错。”
　　“什么？”
　　“活儿好。”
　　“……”宋离眨眨眼，“也是。”说着又将夜十一圈到怀里，从对方手里取过手札，在二人眼前摊开。
　　手札的内容夜十一早已烂熟于心，不必随宋离同看，于是宋离把脑袋搭在夜十一肩头看着手札，夜十一则侧头看着身后的宋离。
　　宋二公子的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温柔，眼神却是难得的专注与认真，似乎在仔细咀嚼着锁千秋对夜十一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夜十一见状忍不住去亲吻宋离的眼睛，宋离揽着夜十一的腰笑了一声，吻了吻夜十一的脖颈以示回应，垂眼继续读了下去。
　　正面读得十分仔细，翻到背面发现是治病之法，稍一愣，飞快地两眼扫过，然后他合上手札，将其塞回夜十一的袖子里。
　　夜十一调侃道：“好看吗？”
　　宋离沉吟片刻：“以心换心，先生以为如何？”
　　闻言夜十一收起了自己玩笑的心思，认真道：“我是想过的。”
　　早在看到手札之前的这二十年里，他就不止一次地想过这个法子，甚至比锁千秋想得更深入，只是试过几次均未成功，也不懂自己因何停滞，如今锁千秋的手札补全了他大部分盲点，他豁然开朗，终于看到了成功的曙光。
　　当年锁千秋一则病痛缠身时日无多，二则他不可能给自己剖胸开肺，也就无法验证自己的法子是否可行，而夜十一既有比肩锁千秋的能力，又有足够的时间，所以这件事，世上唯他夜十一一人可以做成。
　　若真的能以此法根治宋离的先天之疾，便是他与锁千秋的医术造诣相合的成果，这大抵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机会，能与千秋合作做些事了，他因此觉得自己与锁千秋的人生联系在了一起，也是以此为契机，他前半生的路程终于画上了结点，千秋将宋离带到他身边，陪他继续走了下去。
　　夜十一转身跪坐到宋离身上，俯身吻着对方，宋离便笑了：“先生还真是喜欢亲我啊。”
　　夜十一顿时挂不住起身要走，宋离急忙圈住他：“好好，是我喜欢被先生亲还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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