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的晴与雨

作者:蓝色的奥斯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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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一次旅行的意义


      他们在洛杉矶落脚的地方是子墨读大学时买下的公寓,房子虽然不大,但坐落在圣莫尼卡的中心,离校区只十几分钟,阳台门外就是大海,脚下是繁华的夜生活,即使是冬天,华灯初上,楼下也少不了火热的红男绿女。

      子熙进门一看,无限感慨:“朱门酒肉臭!”

      已经有人来仔细打扫过,虽然久没有人住,屋里照样窗明几净,手指头在家具上捻不到一点灰尘,冰箱里还堆满了食物。子墨住在他自己的房间,子熙就睡在书房里。

      子墨的书房也干净得不像话,书架上整整齐齐排满他上大学时的参考书,竟然还按照作者姓名字母顺序排列。书桌上有插座网线,唯独没有电脑。

      说是住一两天,结果一住又是一个星期。她想颂阳一定急坏了,想给他打电话。

      有许多话梗在胸口,不得不讲。那么多个白天夜晚,沐浴在加州沙滩上的灿烂阳光里,或者是阳台上夜半无眠的夜色中,她来来回回想了无数次,除了得绝症死掉,她只有一个选择,一个她早就应该做出的抉择。

      她向子墨要了几次她的电池,子墨只神情漠然地说:“找不到了,大概落在飞机上了。”她生气:“那就买一块。我总不能打不了电话吧?你弄丢了别人东西也不用赔吗?”

      他嗤之以鼻:“你那种山寨手机哪里配得到电池?话说回来,除了你这一种,现在还有手机的电池是非内置的?”

      她说:“不找找怎么知道有没有?等我找到了再来找你报销。”子墨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顺手扔过一张卡来:“找到了替我买十块,说不定将来是值钱的古董。”

      她当然不相信他什么落在飞机上之类的鬼话。趁他不在家,她还把他的行李翻了一遍,顺便把他卧室的每个角落也翻了一遍。电池没翻到,翻出几张旧时候的黑胶唱片,几本旧影集,还有床底下一个可疑的纸盒子。

      纸盒子里没太多东西,一本旧书,一只小女孩的发卡,一只夹脚趾的白色凉拖鞋。那只玳瑁发卡看着极面熟,怎么看也象是她小时候戴过,后来又落在玫瑰花丛下的。那只凉拖鞋也面熟,记得有一次在池塘里游泳,上来时两只拖鞋只剩了一只。她翻开那本旧书,是纳博科夫的《阿达,或激情的快乐》。书她只看了几章,但在书页的边缘随手涂了几张主人公的画像,虽说男主角是俄国人,她画的人还是有几分东方人的样子。本来很新的书,如今已经卷了边儿,倒象是有人经常翻。

      她画的蒲公英书签还夹在原来的地方,一并夹在那里的还有一张标签,象是从酒瓶子上揭下来的,某种墨西哥产的龙舌兰酒。再翻过几页,书里夹着一张照片,看样子象是谁坐在树杈上拍的,树下的小女孩穿着白色的短裙和夹脚趾的凉鞋,专注地看一本书,微风扬起她的发梢,树影斑驳地照在她身上。

      那天下午子熙决定出门去碰碰运气,说不定就能找到她手机的那种电池。结果找了几家电器店,都一无所获。她一气之下心想,秦子墨,赔不出电池,那就赔点儿别的吧。

      加州的冬天这样热,她行李里的那几件衣服统统穿不了,所以干脆打了一辆车直奔比佛利山的商业区。说实话,没有哪个女人不喜欢买东西,更何况是在不用看标价牌的情况下。一下午逛得她手脚酸痛,回家立刻倒在沙发上。

      子墨看见她扔在地上的东西却笑得格外舒畅:“咦?不是不花秦家半毛钱吗?改主意了?”

      她抬眼环视这间豪华公寓:“现在才发现,资本家的钱太多,不帮你花太对不起广大劳动人民。再说谁知道我还能活几天?不花就来不及了。”

      他逐个查看那些纸袋子,嘀咕说:“没有我的吗?”

      她恶行恶状地瞪他:“想要我告诉你,先把电池还给我。我要打电话给颂阳。”

      他脸色一黑,答得很是斩钉截铁:“休想。”

      多日来子墨不提那个他们要见的人,直到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他提起行李又要带她去机场,才说:“那个人去了中美洲。”

      这一次他们的目的地是危地马拉。飞机误点,晚了几个小时,降落在危地马拉城时已经入夜,下飞机前空姐在喇叭里说:“欢迎访问危地马拉,至少我们赶上了世界的最后一天。”

      子熙这才想到,再过几个小时就是十二月二十一日,玛雅日历的最后一天,传说中的世界末日。空姐幽默地说:“世界末日您想和谁共同渡过?应该不是和我们机组人员。” 所有人一起笑起来。

      子墨租了一辆越野车,还装上好几桶汽油。她已经懒得问去哪里,即便问他必然是一脸漠然地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汽车在黑暗的街道上奔驰,渐渐出了市区,两边的树木多起来,头顶的天空变得越来越狭窄,直到被森林完全吞没。也不知走了多远,她终于抵不过整日的舟车劳顿,在马达周而复始的嗡嗡声中睡去。

      梦中又见那个长久未出现的情境,混乱的机舱,狭窄的通道,婴儿的哭声,飞机猛烈地震荡,子墨轻轻拉过她的手说:“子熙,我们也许会死,你害怕吗?”他缓缓俯身下来,目光迷离,她眼前他的脸渐渐放大,整个世界都是他,他在她耳边喃喃说:“子熙,我爱你。”

      她挣扎着从梦中醒过来,头痛欲裂。汽车似乎已经停下来,她的身上盖着子墨的衣服,一股薄荷和香烟混合的味道。她在半梦半醒间蒙蒙胧胧地说:“子墨,以后别抽烟了。”

      他的手轻轻覆盖在她额头上,凉凉的。他轻声说:“好。”

      “要活得健康长久。”

      他还是说:“好。”

      “我的包里有一支领带夹,给你买的。”那天看到,觉得好看,又贵得吓人,忍不住就买下了。

      “好。”

      “我想回加拿大。”

      “好。”

      “等我死了,把我葬在我妈妈边上。”

      “……”

      她没听到他的回答,抬起头来,看到他正挑着眉毛一脸好笑地望着她。她茫然:“我们到了哪儿?是医院吗?”

      他笑了:“看外面。”

      外面是薄薄晨曦中的苍莽丛林,不远处一道大门,门口的牌子上写着几个西班牙文,她认得,那是“蒂卡尔国家森林公园”。

      她倒吸一口冷气,顿时清醒过来。如果不是诸多怪事,她也许会在说到危地马拉时联想到蒂卡尔,但是她以为没人知道的愿望,子墨怎么会知道?他怎么可能……难道她真的是......

      她问:“我们要见的人是?”

      他笑得云淡风轻:“你的偶像,Kinich Ahau,玛雅的太阳神。”

      她不可置信:“你说的是人,不是神。”

      他很权威的样子:“这世上本没什么神,还不都是人编出来的。”

      她狐疑地盯着他:“你大老远把我拐到这儿来,就是为了旅行?不可能,我不信。”

      他皱皱眉:“你就当是来旅游的不行吗?哪儿来那么多刨根问底。”

      她又奇怪: “你怎么知道我的偶像是太阳神?”

      他嗤之以鼻:“这还用猜?你书架上还供着他的雕像,脚上纹着他老婆的头像……话说回来,为什么他老婆头上顶一团牛粪?”

      她朝他翻白眼:“什么牛粪!那是一条蛇!”

      他说:“哪儿象蛇了?有头吗?有眼睛吗?你找的哪个纹身铺子,技术太差了……”

      他们象往常一样开始拌嘴,这时公园的大铁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她奇怪:“牌子上不是写公园八点钟开门?”

      子墨“哧”地笑:“你对天上的诸神比较了解。”他伸出两只手指作出数钱的样子,“我对地上的人类比较了解。”

      凌晨的公园没有人,整个玛雅遗址只为他们两个人开放。高大的金字塔笼罩在晨雾中,比想象中的更雄伟壮观。他们爬上最高的四号神庙,树木渐渐被踩在脚下,目之所及,只有在微风中奔腾的墨绿色森林。晨光象幕布般缓缓升起,每过一秒钟眼前的朦胧灰色都更稀薄一分。先是各种鸟类的鸣叫,然后是早起的黑掌蜘蛛猴,啾啾啾,呱呱呱,全部加入合唱,一时间整个森林都为即将升起的太阳躁动不安。

      他们在金字塔的台阶上坐下来,面向东方。如果世界会灭亡,这将是人类最后一个日出。

      她还记得她回国后的第一个日出。那一年,她跟着子墨回了国,飞机在太平洋上空遇到暴风雨,所幸有惊无险。最后顺利着陆,所有以为活不到第二天的人都起立鼓掌,只有子墨一个人沉郁冰冷。

      他在机场把她扔进一辆出租车,只简单告诉司机地址,自己扬长而去。

      那时候已经是深夜,秦家的别墅在山里,路不好找,一辆车在山里转来转去,司机使劲抱怨:“姑娘,我以为你认路。大半夜的,怎么找?”

      她哪里认得路?她缩在后座上,冷得直发抖。

      终于到了家,把口袋里全部钱掏出来才堪堪够车费。她没有钥匙,在门口坐了一夜,饥寒交迫中等夜色褪尽,太阳破晓而出。

      后来家里的佣人终于来给她开了门,然而子墨一连十几天没回家。她给他打电话,永远是关机。她和佣人打听了公车路线,找到万盛的办公楼。楼下的接待员小姐回绝她:“对不起,您没有预约,不能上去。”

      她们的眼光她都懂得,可是那时候可以放下自尊和身段,因为心中抱了一丝希望。

      再后来,他回家了,同来的还有一个长着娃娃脸又身材绝好的女人。她记得清晨看见他送她到楼下,在大门口激烈地热吻。

      真心实意地,她也期待过,但那时他在她面前关上了门,她只好学会不期待。

      她望着地平线出神,子墨问:“傻呼呼的,想什么呢?”

      她默默地笑笑:“想你是不是有收集女人东西的癖好,什么发卡啊,拖鞋啊,内衣啊。我在你房间里见到过女人的黑丝袜。”

      他一脸无辜地看着她:“怎么可能?我哪儿有收集过其他女人的东西?你确定不是你的?”

      她沉吟片刻:“应该是那个童颜女神的吧?”

      “那个……”他可疑地干咳了一声,“我和那个女的可是很纯洁的友谊。那十几天我一直睡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现在想起来背还疼。她只在我房间里喝了杯茶,我就让她走了。别人在我床上坐一下我都不自在,怎么可能带人回家?”

      她撇嘴:“一晚上只干坐着喝茶?你?和女神?难道就是请她回来看看?”

      他挑眉说:“那是,你不觉得整容整得那么夸张,很具观赏性吗?和大家去动物园一样,就图看个新鲜。”

      她说:“那你们在门口亲热呢?”他不说话,她忽然有些明白了:“不会是故意让我看见的吧?”

      他烦恼地说:“咱们能不能别提过去的事?”

      她想了想:“如果不是童颜女神的,难道是许美人的?不象啊,时间对不上。”

      他无奈:“唯女子与大象为难养也。”

      “大象?”

      “动物世界没看过吗?大象是世界上最记仇的动物。”

      她“哼”了一声:“但凡正常人,如果喜欢的人领个女人回家,怎么可能……”

      她及时止住,可是他已经目光灼灼地看过来:“什么?刚才你说什么?”

      她慌忙眼望东方:“几点了?看那边,太阳好象快要出来了。”

      他危险地眯起眼:“别打岔,你刚才说什么?”

      她只好装傻:“我说了什么吗?”

      他一字一句地重复:“你刚才说,如果喜欢的人领个女人回家,怎么可能不在乎。”

      “啊!”她恍然大悟的样子,“对啊,所幸你和我半毛钱关系没有,你再怎么折腾我也不会怎样,让我在家门口枯坐半夜我也没生气多久。你阴谋算计我多少次?看看,我全都云淡风清了。所以,我怎么能和大象相提并论,请你不要随便侮辱大象。”

      他冷着脸看着她,不知是失望还是不能置信,阴沉了很久才低声说:“还真是选择性记忆。我说过的话,你不会都选择不记得吧?”

      她假装没听见,笑着指向天边:“太阳出来了。”

      这回太阳真的出来了,橙色的一轮日光,冲破树顶的雾霭磅礴而出,霎那间红霞满天,无与伦比的美丽。

      如果有人两星期前告诉她,时间尽头的这一刻她会跨过半个地球坐在这里,打死她也不会相信,更不能相信坐在她身旁的会是子墨。

      世界末日你想和谁共同渡过?这是一个无聊的命题。生命的尽头你想和谁一起渡过?这是一个复杂的命题。她始终记得那一日,飞机即将出事,在两万米的高空,他们以为快要死了,子墨拉着她的手说:“子熙,如果我们死了,不要忘了我。”她那时候想,如果这样死了,也不错。

      可是如果记忆有选择,她会选择忘记那一天。许多时光的碎片却不能忘,走过千山万水为了忘记,却原来这一千座山一万条河的每一步只为了证明一件事,爱情是种怪异又强悍的动物,不能召之即来,也不会挥之即去。明白这一点,不知是不是这趟旅行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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