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祝王孙

　　三年后。
　　阮明义到京城已经十来天了，要找的人还未有任何线索。京畿之地繁华似锦，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到处都是人声鼎沸。在他南越的地头，每个人的底细他都清清楚楚，新蹿进来一只猴子他都知道。而在这中原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触目都是陌生面孔，找一个人何其难。
　　他不愿说出要寻的人的名字，自然也就无从打听。只凭着自己的猜测去探他可能在的地方，这几日他去了皇城根下，远远望着那红色高墙，揣测着那人是否在里面。是否……还活着。
　　皇城警戒重重，戒备十分森严，纵然他有过人的武艺，也是绝难潜入的。在这京城里无头苍蝇乱撞似地寻人，比大海捞针都难。
　　阮明义苦笑了下，心痛酸涩难抑。分别已有大半年，心头的愤恨已消去大半，剩下的说不清是思念还是哀怨。既来了这里，就不能空手回去。好歹要找到那人，当面要个说法。
　　他信步走进了一处酒楼，问小二要了一桌菜一壶酒，两个酒杯。
　　跑堂的活计殷勤地端上了店中自酿的好酒，并几个开胃小菜，脸上的笑容是看遍了五湖四海的了然：“客官是否还有一位朋友要来？”
　　阮明义将两个酒杯斟满，拿起其中一杯一饮而尽：“没人要来。我一人用两个杯子，不行么？”
　　伙计点头笑道：“行，当然行。只要客官您吩咐，小店只要有的，无不尽心伺候。”
　　阮明义哼了一声，道：“你们这有唱曲的人吗？”
　　伙计笑得更欢了：“客官好雅兴，小店当然有。唱南边小曲的还不止一位。都才十五六的姑娘，从南边来的，个个都是鲜灵的好嗓子，水嫩的好模样。”
　　阮明义道：“随便叫个来听听罢。”又把伙计唤住：“你怎么知道我是从南边来的？”
　　“客官您身形高大气宇轩昂，乍一看像是北边胡人的相貌，但话一说出口，就是广西那边官话的口音。且现下京中已是深秋，京中人都穿上了夹袄，客官还是一身薄衫，这一看就知道是外乡人呐！”
　　阮明义哈哈大笑：“中原人果然个个都是人精。”扔了一块碎银给伙计：“替我买身衣服来。不必好看，寻常人穿的普通衣衫就行。”
　　小二拿了银子欢天喜地地去了。唱曲的粉头捧着琵琶来了。张口唱的是江南小调。唱的什么意思阮明义半懂不懂，那幽怨绵长的嗓子倒是挺抓人的。他心中有事，听得心不在焉，一个人喝酒吃菜，也不看那粉头一眼。
　　一曲唱罢，那粉头款步近前来敬酒，阮明义一口喝了。见她还不离去，知道是等赏银，心中嘀咕京城里果真是行动便要银子，又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给了她。
　　那粉头娇声道：“多谢客官。小女子还有几首好曲子，是扬州的调子，客官要听么？”
　　阮明义听到“扬州”一词心头一亮，“唱来唱来！”

　　华灯初上时分，阮明义已喝了整整一坛子的莲花白。酒楼的活计见他出手阔绰，便不肯放过这条大鱼，将他扶到了客房处，“客官，这里是上房，您就在这歇一晚。可需要人陪着？我们这里扬州来的姑娘有着呢。”
　　阮明义舌头已有些不利索：“扬州的好。再来一壶好酒！”
　　“好嘞。客官您稍等。”伙计将他安置在榻上躺下，一溜烟去安排了。
　　宣觅双进门之时，榻上的客人已昏昏欲睡。她进门带进一阵香风，阮明义睁开了眼。
　　“奴家觅双，见过公子。”宣觅双在地下立定，娇娇柔柔地道了个万福。
　　阮明义挥挥手：“我不是什么公子。别这么叫我。听说你是扬州来的？”
　　宣觅双笑道：“奴家本是扬州人士，到京中已有三四年了。”迈着袅袅婷婷的步子走到阮明义身边，给他斟了杯酒：“看客官也是南边的客商？”
　　阮明义不答，拿起酒壶给宣觅双也倒了一杯：“你既是扬州来的，为何不回扬州去？”
　　“贱籍女子，如浮萍飘零，到哪里都是一样谋生。”
　　阮明义仰头沉吟，似是在琢磨这句话，笑道：“你我都是他乡客，你也别嫌我不懂你们诗词曲调，今晚就在此痛饮一壶罢。”
　　宣觅双也是个豪爽女子，见眼前的客人洒脱豪迈，便也放下了平日待客的架势，坐在他身旁喝起了酒。阮明义也没跟她说几句话，他本已半醉，加之心中郁闷，这几海下去就快倒了。
　　宣觅双轻笑着将他扶到床上安置好。阮明义体格高大，身子格外沉重，这一下颇费了她一番力气。正当她从他钱袋子里摸出了一锭银子要走时，却听到阮明义说醉话了。那几个字让久经风浪的宣觅双心头一惊。
　　“任希白，任希白……”阮明义抚着头，喃喃说道。

　　第二日阮明义醒来，头痛欲裂。摸摸身上的钱物腰刀都在，便唤了小二来准备结账走人。推门进来的却是个艳妆的美丽女子，看着有二十六七的年纪。阮明义瞅了她一眼，记得是昨晚来陪的粉头，心下烦躁，觉自己真是喝酒喝糊涂了。
　　“客官不必皱眉头，奴家可不是来要银子的。”宣觅双掩口笑道。
　　“那你来做什么？”
　　“哟……才过了一晚就翻脸不认人了。”宣觅双低头浅笑，见阮明义一脸不悦，忙解释道：“客官莫生气，奴家只是有一事好奇。昨晚客官醉后……”
　　阮明义跳了起来：“我喝醉了怎么了？”使劲回想昨晚境况，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宣觅双上前斟了盏茶，递给阮明义压惊：“客官昨晚一直唤一个人的名字，奴家听着有趣。那人可是扬州人士？”
　　阮明义惊奇道：“你认识？”
　　宣觅双微微笑道：“虽说奴家在京城沦落到了现下这般田地，但当初在扬州，也算是花榜上排得上号的。大凡有名的人士都见过。客官所唤的这人，也和奴家一起品茗清谈过的。”
　　阮明义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琢磨了一会又觉得有几分可信，便道：“他是我结拜的兄弟，有人托付了我一件事，我还未曾跟他交代。千里迢迢寻上了京，却一点消息也无。你可知道他现下在哪？”
　　“奴家见他也是三四年前的事了。若问他现下何处，这可连京兆尹都未必知道。奴家只知道他以前的旧宅子，若是客官有心，可去城南郑藩旧府探访。”
　　阮明义激动地连连作揖：“多谢姑娘热心提点！我这就去！”

　　那处宅子占地颇广，三间兽头大门十分轩昂，只是大门紧闭，看样子门庭颇为冷落。大白天的阮明义不好贸然进去，便在街口转角处守着，想着等天黑了摸进去瞧瞧。
　　到了午后街上有一队车驾经过，锦衣随从并丫鬟十几个，看样子是某个位分颇高的官家女眷坐的轿子。街上行人纷纷回避，阮明义却伏在墙角准备看个热闹。
　　那车驾停了下来，似是因为碰见了熟人。版舆旁一个丫鬟轻轻打起帘子，里面露出一张精妆细描的面孔，对着地下站着行礼的年轻人点头笑了一下，似是颇为羞涩，只一瞬帘子便又放下了。地上的那人让到边上，众人护着版舆缓缓走了。
　　阮明义愣在那里张口结舌。他并非被那富贵女子的容貌所惊艳，而是那个站在地上穿着素色衣衫的清瘦身影。苍白秀丽的五官，侧面看去无不精致，带着淡淡的清冷，像是犯了天条被贬下凡的谪仙。
　　就是这里了。果然没找错地方。
　　阮明义耐住了性子，至后半夜才摸进了这处宅院。此处地方不大，却有好几个身手不差的护卫，饶是他这样一向自诩为高手的人也颇费了番周折才进到后院。他悄无声息翻窗进了内室。
　　月光淡淡照着，室内朦胧清透，那人就躺在一张雕花拔步床上，面朝里睡着。
　　就是这个人，让他总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是大老粗，也总嘲笑他是不通教化的番邦蛮夷。这人让阮明义挖心挖肺地要对他好，为他流血流汗，损失上千兵勇，失去一手打下的基业。却一句解释都没有就走了。
　　阮明义呼吸渐渐急促，他抽出了腰中的弯刀，走近前去。看那玉白的脖子就露在外头，却无一点要下刀的意思。
　　正胡思乱想间，却听到一声清冷的问话：“你是要来杀我的么？”
　　阮明义一惊，背上已渗出了汗，抓紧弯刀低声问：“你醒了？”
　　床上那人一听他声音，猛地起身坐了起来，黑夜里眼睛发亮：“是你！”那人掀开身上被子向外倾过身来，却看到月光下弯刀那雪亮的反光，身子一滞，语气中一副不可置信的震惊：“你要来杀我？”
　　阮明义紧握着刀已不知是进是退，一路上想了许多的话此时一句也说不出口，紧咬了牙关，半响才道：“不错，我是要来杀你。你……你这个贪图富贵、抛弃朋友的小人！”
　　那人愣了半响，又似了然般叹了口气，悠悠说道：“虽说当初是我自己要走的，但分别后……自分别后，我一直盼着能来找我。我一直想着，不管你是杀了我，还是救我，我都心甘情愿。”
　　那人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盯着他，似有无限哀戚：“这世间本就生无可恋，可我一直苟延残喘挣扎求生。我的命是你的。你要杀我，我毫无怨言。”
　　阮明义不说话，惨淡的月光下见那人胸前白绸亵衣下有块东西，上前一把拽了出来。是一颗断了一小截的豹子牙，用银链子系着，看样子是反复摩挲过的，闪着淡黄微光。
　　阮明义气愤道：“你…你既然已走了，为何还带着这个？你做给谁看？”
　　那人似赌了气般：“你都要杀我了，还问这个做什么？我愿意带着，与你何干！”
　　阮明义将弯刀一收，结结巴巴道：“谁说我是来杀你的！我……我不过是来找你要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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