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承欢

　　三十九、寒冰无物惹纤尘
　　到底是大伤初愈，在宴上坐了不多时，便觉身上乏的很。赵天翼见我隐有倦意，便命了两个侍女将我送回去。不料方走出临风阁，便被人挡了下来，拦我的不是旁人，正是那日大闹院子的沈夫人。
　　临风阁的侧门正对后院，只见她面北朝南，端坐在一方雕花红木椅子上，两旁的嬷嬷婆子一字排开，身后跟了两队女侍，看这架势，确然有备而来。
　　我本想绕道而去，她却放下手上的茶盅，朝廊外的我道：“姑娘既然来了，见见我又何妨？”我不禁腹诽，她这般筹谋在先，就是等着我“自投罗网”，怎么会轻易放过？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一礼道：“沈夫人万福。”
　　她也不抬头，冷哼一声道：“晓得我是夫人便好。既然老爷抬举你，让你进了赵府的门，便该守点规矩才是。”我不大明白她说的“规矩”具体指些什么，不过入府这么多天，一来大伤未愈，二来实是身份尴尬，竟连主家夫人都没拜会过，确是于理不合，只得赔笑道：“夫人说的是。玉卿前些日子身上不便，没能前去拜会，确是失礼了。”她正欲再说什么，却在抬起头的一刹那脸色大变，差点晕了过去，右手颤巍巍地指着我，沉声道：“季......季芸？”
　　我面色不动道：“夫人认错人了，小女子名唤玉卿。”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似是喃喃自语道：“不不，你是季芸，你你你来做什么？”复又对我哀戚道：“莫要抢走我的孩儿，好不好？好不好？”
　　我一时无措，不知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她突然上前一把拉住我，差点便要跪了下来。我大惊，却怎么都扶不起她来，只得无助地望向她身后的丫鬟，怎料这些人只是目不斜视的直挺挺站着，一副视而未见的模样，我心下生疑，沈夫人的言止，大大异乎常人，可她身后的丫鬟嬷嬷却似见惯不怪的样子。外人盛言沈惠蓉悍戾霸道，莫非其中另有隐情？
　　沈氏痴痴地望着我，眼里透出深深的绝望，嘴里重复地无非是那句“莫要抢走我的孩儿”。我无法，只好先扶起她，轻声慰道：“夫人放心，我不会要走你的孩儿的。”她喜道：“当真？”又孩子气地眨巴着眼睛道：“无悔？”我又好气又好笑，只得无奈地点头道：“当真！无悔！我保证！”这才将她哄住。
　　正欲打听孩子的事，她身后突然蹿上一个身量高大的婆子，贴着她的耳朵说了什么，沈夫人恍惚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内院，脸上突然闪过一丝阴戾，朝身后的丫鬟道：“把这个冒名的贱人绑起来！”
　　方才那几个纹丝不动的侍女突然活了似的，纷纷上来拿我。原先送我的那两个丫鬟早吓得噤了声，徒留我一人苦苦挣扎，背上本就有伤，撕扯之下又裂了开来，我只觉背上有如火烧，不知是血还是汗，浸湿了的衣服紧紧粘在身上。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斥令：“住手！”我艰难地回过头去，只见院前的台阶上立了一位年轻的公子，蓝衣飘飘，长身玉立，正欲看得仔细，眼前一花，竟是晕了过去。
　　再醒已是半夜，看看自己，又回到了原先的住处，兰儿紧张地扶起我，指指嘴问我饿不饿。我摇头，突然想起什么，朝他道：“沈夫人可有孩子？”兰儿面上闪过一丝惊惶，却很快镇定下来，写道：“小姐是说大公子？”我道：“除了他，没别的子女么？”兰儿写道：“只出大公子。”
　　我点头，心里却猜疑更甚，兰儿显然一副有言难表的样子，莫不是当中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突然想起下午救我的那人，便问她道：“下午我是怎么回来的？”兰儿兴奋地作了个怀抱的姿势，在纸上写道：“大公子。”我面上羞红，原来他是赵府的大公子，难怪能从沈夫人手里救下我，脸上一烫，我竟是被他抱回来的。
　　翌日一早，赵天翼便过来看我，堂下跪着昨天护送我的那两个丫鬟，抖抖索索地低着头。赵天翼横扫过她们一眼，朝门边地守卫道：“拖出去，杖毙。”两个丫头吓得花容失色，不住地叩头求饶。
　　我止住他道：“是我不好，惹恼了夫人，与她们何干？”赵天翼冷哼一声：“通报不力，活该！”我轻笑道：“夫人突然责难，她们哪里跑的及？”
　　赵天翼面上睚眦俱裂，咬牙切齿道：“沈氏这个疯妇！”我却有些诧然，他疼惜我，或许是看在母亲的份上，但像这般为了我而诘责自家的夫人，却是让人始料不及的。虽不知这情分的真假，但我历经离乱，此刻有一个人这般地回护，心里多少有些感动，朝他道：“夫人许是误会了什么。还好大公子来的及时，终是有惊无险罢了。”
　　赵天翼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却是转瞬即逝，让我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花了眼。他道：“你见过膺儿？”我点头道：“算是见过吧，只是远远看了一下，就晕过去了。”赵天翼不说话，我看他面色凝重，轻声问道：“大人可是身上不舒服？”他笑道：“最近军务忙了些，可能不得空来看你。”我点头：“卿卿不敢劳烦大人，只是有一事相求。”他答应地很是爽快：“要什么，尽管说！”
　　“卿卿想常去院里走走，可否？”
　　赵天翼却是面色一暗，斥道：“你被那疯妇害得不够惨么！屋里待着！”我简直欲哭无泪，指指门口的守卫，道：“我带上他们还不行么！”他被我磨不过，这才勉强答应，但规定我只能日昳时分出去一个时辰，且只能在内院走动，不得出了院门。我知这已是上限，只得从了他。
　　赵天翼临走时，我道：“夫人眼色杂乱，举止过激，似有癔症之兆。大人最好还是请府里的大夫给她看看才好。”赵天翼不置可否，在门口顿了顿，便出去了。脑海里又闪过沈夫人抓着我，央求我莫要带走她的孩子时的凄哀之色，心下划过一丝不忍。当家主母又如何，没了男人的宠爱，不过也是个可怜人罢了。
　　离年关还有段时日，兰儿却道外面的下人已早早开始置办年货了。想起上月的冬至，我和赵佑庭还避居在许靖府里，惠娘亲自下厨烧了一桌的好菜，彼时不知许靖的身份，也因着他的缘故，对惠娘的热情招待多少存了避忌，满满一桌子菜，竟只客气地动了几筷子。现下想来，真真是对不住他们夫妻二人，可叹斯人已逝，我却连给他们烧纸的地方也不晓得了。
　　寒风过，卷起地上的一打败草。兰儿搓了搓手，打手势道：“天冷，回去。”我点头，正要踏进院门，便听得墙外隐隐传来一阵琴声，细听了去，竟是古曲《神人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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