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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行
第四十章踏雪行
腊月十五,寅时三刻,洛京尚在沉睡。
沈清辞已穿戴整齐。紫色官袍外罩了件玄青色羽缎斗篷,这是昨日宫里送来的御赐之物,内衬缝着细密的羔羊毛,既轻且暖。她站在院中,仰头望着墨蓝天幕上疏朗的星子。空气凛冽如刀,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细霜。
“大人,”随行的侍女捧着暖手炉上前,眼中满是不舍,“北境苦寒,您定要保重。奴婢按您的吩咐,将常用的药材、笔墨纸砚,还有那几本未批完的卷宗,都装车了。”
沈清辞接过手炉,温热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开。她回头看了眼这座简朴的小院——她来洛京后赁下的住处,不过三进,除必要书吏仆从,再无多余人口。院角那株老梅昨夜又开了几朵,在晨光熹微中暗香浮动。
“我不在时,若有紧急文书,按先前交代的渠道递往北境。寻常事务,交予林主事决断。”她声音平静,“朝中若有人借此生事,不必争辩,记录在册即可。”
“是。”
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寂静的巷弄中格外清晰。沈清辞整了整衣冠,推门而出。
门外,三辆青篷马车已候着,前后各有十余名护卫——皆是皇帝从禁军中挑选的好手,领队的是个面容冷峻的年轻将领,姓周,据说是镇北将军周延的侄子。见她出来,众人齐齐行礼。
沈清辞颔首,正要登车,忽见长街尽头,又有一队人马踏雪而来。
为首之人骑着通体乌黑的骏马,玄色劲装外披墨狐大氅,正是谢止。他身后跟着八名随从,皆作普通护卫打扮,但沈清辞一眼便看出,那几人步履轻盈,气息绵长,必是谢氏精心培养的“云隐卫”。
两队在巷口相遇。
雪地上,两道车辙印、数行马蹄痕交错延伸,像某种无声的契约。
谢止勒马,目光落在沈清辞身上。晨光初露,她立在青篷车前,紫色官袍被玄青斗篷衬得愈发清肃,面上无甚表情,唯有一双眼睛亮如寒星。他忽然想起昨日去拜访崔泓时,那位老臣长叹后说的话:“风骨非独存于朱门,寒梅亦能傲雪。谢容与,你此去……好自为之。”
“沈相。”他翻身下马,拱手为礼。
“谢少卿。”沈清辞还礼,目光扫过他身后的随从,“此行轻简为上,谢少卿带的人似乎不多。”
“足矣。”谢止淡淡道,“北境有驻军,洛京至幽州沿途亦有驿站。人多反而招摇。”
沈清辞了然。他带的必是精锐中的精锐,此去北境,明为巡查,实为查案,暗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人少,意味着灵活,也意味着……危险。
两人不再多言,各自登车。车队汇作一处,向着洛京东面的延庆门缓缓行去。
辰时初,延庆门。
城门内外已被肃清,寻常百姓暂不得通行。城楼之上,明黄色伞盖下,萧璟披着貂裘立于女墙边,面色仍有些苍白,但目光灼灼。他身后,右相王诠、吏部尚书崔泓等重臣分立两侧,神情各异。
车队在城门内停下。沈清辞与谢止下车,并肩行至城楼下,躬身行礼。
“臣等参见陛下。”
萧璟抬手:“平身。”他走下城楼,内侍急忙撑伞跟上。雪又细细地飘起来,落在他的貂裘上,星星点点。
“此去北境,路途遥远,天寒地冻。”萧璟看着二人,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朕给你们两道旨意。明旨:巡查北境三州军务,督办粮草辎重,慰劳边军将士。暗旨……”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两枚玄铁令牌,分别递予二人,“彻查军需弊案,无论牵涉何人,一查到底。必要时,凭此令可调动北境各州‘察事厅’,先斩后奏。”
玄铁令牌入手冰凉,上刻“如朕亲临”四字,背面则是盘龙暗纹。沈清辞与谢止齐齐握紧,再次躬身:“臣领旨,必不负陛下所托。”
萧璟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停留片刻,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朕在洛京,等你们凯旋。”
“陛下保重龙体。”沈清辞轻声道。
萧璟微微颔首,又看向谢止:“谢卿,临行前,可还有话要说?”
这话问得意味深长。周遭几位重臣的目光都落在谢止身上——谁都知道,他此次北行,名为协助沈清辞,实为皇帝安插在世家与寒门之间的平衡棋子,更是谢氏向皇帝表忠心的象征。
谢止抬起眼,目光扫过城楼上的王诠、崔泓,又落回萧璟身上。雪落在他肩头,玄狐大氅的毛尖凝了白霜,他却站得笔直如松。
“臣无他言。”他声音平稳,却带着某种穿透风雪的力量,“唯愿陛下静养安康,愿朝堂清正,愿边关稳固,愿……大晟国祚绵长。”
最后八字,他说得不疾不徐,却在寂静的雪中传得很远。
王诠眯了眯眼,崔泓则捋须不语。萧璟深深看了谢止一眼,终于挥手:“去吧。”
“臣等告退。”
二人转身,走向车队。雪越下越密,将他们的背影渐渐模糊。
登上马车前,沈清辞回头望了一眼。城楼上,萧璟仍站在那里,明黄的身影在漫天飞雪中显得孤单而坚定。她忽然想起数月前殿试那天,他也是这样站在高台上,力排众议点她为状元。那时他说:“朕要的,不是又一个会写锦绣文章的世家子,而是一个能看见民间疾苦、敢撼动陈腐积弊的国之栋梁。”
她握紧了手中的玄铁令牌。
马车缓缓驶出城门。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吱呀的声响。沈清辞掀开车帘,望向窗外——洛京巍峨的城墙在雪幕中逐渐远去,如同一个时代的背影。
前路,是茫茫雪原,是凛冽北风,是暗藏杀机的军需弊案,是世家与寒门、守旧与革新之间最后的战场。
车厢内暖炉烧得正旺,她却觉得指尖冰凉。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近乎悲壮的清醒。她知道,此一去,再无回头路。无论查出什么,都必将掀起更大的风暴。
“大人,”车外传来周姓将领的声音,“前方十里亭,谢大人提议稍作休整,换马。”
沈清辞收回目光:“准。”
十里亭是官道旁寻常的驿亭,此刻已被先行的护卫清理出来。沈清辞下车时,谢止已在亭中。他卸了大氅,只着玄色劲装,正俯身看摊在石桌上的北境地图。见她进来,他抬眸:“沈相来看,从此处往北,有三条路。”
沈清辞走近。地图绘得精细,山川河流、关隘城池,一一标注。
“东路经沧州,路平但绕远,需多走五日。西路走雁门,近但多山,冬日易遇雪封。中路直穿太行隘口,最险,也最近。”谢止修长的手指划过地图,“若为稳妥,当选东路。但……”
“但我们时间不多。”沈清辞接道,“陛下虽未明言,但柔然今冬异动频繁,开春必有大举。军需弊案必须在边境战事起前查清,否则内外交困,后果不堪设想。”
谢止点头:“所以,我建议走中路。太行隘口虽险,但有‘云隐’探过,近日无大雪。快马加鞭,可省下至少七日。”
“谢少卿的‘云隐’,可信否?”沈清辞抬眼看他。
四目相对。亭外风雪呼啸,亭内炭火噼啪。
“他们是我一手训练。”谢止缓缓道,“忠诚与否,我以性命担保。”
这话太重。沈清辞凝视他片刻,终于点头:“那就走中路。不过,需做好应对意外的准备。你我分乘两车,护卫分作明暗两批。明处大张旗鼓走东路,暗处轻车简从走中路。”
“声东击西。”谢止眼中掠过一丝赞许,“正合我意。”
计议已定,两人不再多言。谢止收起地图,重新披上大氅。走出驿亭时,雪势渐小,铅灰色的云层裂开一道缝,漏下稀薄的阳光。
“沈相,”他忽然开口,“若此行……真查出牵涉谢氏,甚至家父……”
沈清辞停下脚步,转身看他。雪光映着他清俊的侧脸,那双向来沉静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挣扎、在灼烧。
“我说过,新政不是要铲除所有世家。”她声音平静,“有罪者罚,有功者赏,无辜者不枉。这是王法,也是底线。”
谢止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白雾在寒风中迅速消散。
“我信你。”他说。
不是“臣遵命”,不是“沈相所言极是”,而是“我信你”。
沈清辞心头微震,面上却不露分毫,只点了点头:“该出发了。”
车队重新启程。在下一个岔路口,明处的车队转向东,旌旗招展,护卫森严;暗处的两辆青篷车则继续向北,没入太行山莽莽雪岭。
沈清辞坐在车内,掀帘回望。来路已隐在风雪中,唯有两道车辙,在雪地上蜿蜒并行,最终交叠一处,指向北方茫茫未知的天地。
她放下车帘,闭上眼睛。
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谢止说“我信你”时的眼神——那里面有挣扎,有痛楚,却也有一种破釜沉舟的、近乎执拗的坚定。
这个人,正在亲手打碎自己出身的世界。而她,要在这片废墟上,建起一个新的、或许依旧不完美、但至少让更多人看到希望的世界。
前路艰险,风雪载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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