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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0 章
林杉上高三后就不再回家,周末也呆在宿舍里。
她虽然奋发努力,却怎么也做不到沈东那样,无时无刻都在刷题。
周末她会睡到十二点,慢慢悠悠吃完饭,在校园里走走,再回班学习。
好在留校的不在少数,她还不算孤单。
某日教学楼饮水机故障,停水,只能一路走下楼找能用的饮水机。
在楼梯口看到无功而返的人,她就知道四楼也没水。
人群聚集在三楼饮水机前。学生们说笑,吐槽着明德的机械落后。
林杉寂寞躲藏在人群中,垂着头。
直到被某人戳了戳后背,她以为是人群挪动,下意识猛然抬头前进一步,却撞到前方的女生,换来一个不满的回望。林杉点头抱歉后,回眸看那人。有点印象,是在哪见过?
那男生有点微胖,也是单眼皮,鼻子是那种面相书上说会聚财的好鼻子,不露鼻孔。
眼睛亮亮的,便显得他整个人很干净诚实。
一眼就是个好人。
“你是林杉吧?”
“啊?哦......是的。”她低声问,“你认识我?”
男孩笑得朴实:“中考时,你是一中的第二名。黑马嘛。”
她很惊喜,在明德,很久没听有人提到那个小小的学校。
“天啊!你是!你是......”
对方的笑温和宽容:“我是吴江。以前在一中,是二班的。现在,我在明德十二班。”
“二班,学霸啊。”林杉想起一中,真觉得是很远的事情了。
“没有没有。”吴江刚刚打招呼的时候很大方,如今聊起天倒觉得很腼腆,眼神闪躲着。
又或者是因为她曾经跟向文翔四目相对过好多次,不以为然。
可对于别人来说,这种对视却是过于亲密的?
“出了一中,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是啊。”
队伍继续前进,两人都有些怀旧、茫然。
“对了,你知道中考的全校第三是谁么?”
林杉摇摇头。
“她叫陈凡,最后成绩跟你就差0.5分。”
吴江捏着水杯,不知道在想什么。
“以前在我们班,她常常是第一名。偏偏中考那次,我考了第一。”
末了,他又说:“我们俩运气很好,是吧?”
失去了耐心的打水人潮里逐渐爆发出三两声埋怨。
嘈杂的声音中,林杉读懂他的目光。一种属于幸存者的、明明该幸福却不幸福的目光。
“我爸妈说我从小就有狗屎运。”
她耸耸肩,正好排到她,拧开水龙头,用哗哗水声取代吴江更多的话语。
不过是几句闲聊,但不知道为何,那天下午,在安静的课室里,她总想到那个面目模糊的名为陈凡的女孩。林杉人生中唯一一次被记住,是因为她夺走了别人的东西。是这样么?
/
周末在家,司眉过得很不舒服。
舅舅本来说好待一段时间就带外公回老家。
但他仿佛忘了这事一样,每当司眉爸妈问起买票的事,他总说不急。
他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
他吸烟,看电视、刷短视频的时候也不控制音量。
舅舅睡在苏皓每年来睡的房间,司眉一天瞥见茶几上一张白纸上垫着一堆瓜子壳。
细看,那纸上满是字。沈东的字。
“舅舅,这个——”司眉指着纸张,疑惑,“哪来的?”
男人不甚在意,眼睛盯着电视,正摇到某档科普竞技类节目。
参赛者里有喻铭。节目在一旁标注介绍,明德中学,高一学生。
舅舅笑着调侃,多有不屑:“哟,这不就是你们学校么?”他把脚翘起,搭在茶几上,,舔着牙:“这是男孩还是女孩啊?一点英气没有。”
“舅舅,声音小点。”司眉回头看客房房门,外公在屋内午休。
“再小就听不清了。”
“外公在睡觉呢。”
“哎呀,他老头子。听力哪有那么好。你不用担心这个。”
桌上瓜子壳堆满写有沈东字迹的薄薄纸张,舅舅指挥司眉:“帮我从房间里,拿一下那个蓝封皮的本子。”
她不情不愿走进屋内,一眼就认出那笔记本。
是初三沈东常用的。
翻开一看,已经残缺好几页,连撕都撕得不平整。
她面带愠色,冷脸严肃:“你怎么撕了这本笔记?”
舅舅被下了面子,心里也不满。
毫不在意:“放在那,我以为没人要。”
“你知道这个本子有多重要么?”
“是你以前的本子?”
司眉正色:“这是沈东的笔记!”
男人移开目光,胡乱转台:“沈东?哦,就苏皓说的那个学霸?他要是找你要笔记,你就说自己弄丢了,不就行了吗?他总不能因为一个本子跟你翻脸吧?”
什么逻辑。
“根本不是你说的这回事!!”司眉向来原则性强,她讲规矩,最讨厌在等地铁时想方设法插队的人,即使在无人看守无车经过的地带她也绝不会闯红灯,做题的时候她不用任何投机取巧的好方法,每个选项都琢磨得明明白白才做下一题。
跟舅舅生活在同一空间实在让她煎熬,她讨厌他一个大男人每天躲起来打麻将让自己老婆出门挣钱养家,更讨厌他口里自以为是的街头智慧,多么散漫多么不尊重他人。何况?何况他撕的是沈东的笔记!!全天下没有第二个人比她更了解沈东梳理笔记的用心。为了成就这个蓝色的本子,他熬过N个夜晚。
她气鼓鼓瞪着无辜躺在沙发上的男人。
随后,忍不住仰天长啸:“天啊,你究竟什么时候能回去?!!我要受够了!!!”
很长时间,舅舅没有说话。
电视里的新闻主播语调平平念着国际新闻,填充着默然的空间。
吱呀一声,身后房门推开。
外公淡淡瞥司眉一眼,是失望,她看得很真切,并且看得惊心动魄。
慈祥的老头子没有笑着解围,他口气生硬,对着儿子:“收拾东西去。一辈子讨人嫌的。”
司眉却觉得他语气里的严厉,不是对儿子,而是对自己。
外公目光落在司眉手中的蓝色本子,继而倔强回身遁入房门。
舅舅打开行李箱的拉链声清晰可闻,司眉在卧室内,内心既委屈又庆幸。
/
妈妈本来给他们买了飞机票。但外公说什么也要坐火车,他认为火车安全。
后来妈妈偷偷把机票钱折成现金,另加五千块给了舅舅。
司眉别扭插兜跟在大人身后,昨天那场面后,她跟外公、舅舅都没有说过话。
“姐,走了。”
“哦,到了给我电话啊。”
“知道了。”
在候车厅看着舅舅搀扶着外公,遥遥挥手的画面,司眉忽然觉得他其实也不是那么可恶。
他是儿子,是弟弟,是亲人。
外公没有回头,更没有像从前一样,反复跟她念叨好好学习,多给他打电话,放假就回来玩。他还在生气。
妈妈早就说司眉这件事欠妥,理应跟舅舅外公道歉。
告别时,她一直用手肘示意司眉服个软,可司眉假装没看懂。
等到火车鸣笛,妈妈一下子切换了面孔,好像她的亲人走了,她还得替他们延续恨意。
“你这是什么态度?”
司眉装傻,取下耳机:“啊?”
“外公年龄大了,以后也不会常来。你为什么非得把事情搞得那么不体面?”
“不体面的只有我吗?妈,我现在是高三,舅舅的电视声开很大,我根本没法专心做题。我压力很大你知道么?”
妈妈冷笑,一副看穿她的样子,幽幽道:“不就是因为沈东么?”
“因为他那个笔记本。”
“是因为舅舅未经允许损坏别人珍视的东西,我看不惯。可以吗?”
“司眉,你太自我了。”妈妈像犯了大错,追悔莫及般。司眉想起,她昨天就在外公眼睛里看见过这种神情,失望。“我真的怀疑,是不是我这些年对你的教育出问题了?”
这失望太灼热,岩浆般淋在她的肌肤上,疼痛难耐。
而后,她冷冷质问:“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她在脑海里细数着,小时候,妈妈对她很严厉。鞋子没有整齐并拢摆好会挨骂,回家腿上多了伤口第一时间得到的不是关心而是责骂,分享额头上的小红花时却会被忽视敷衍,说不过是假贴纸,哄哄孩子,成绩才是真金白银的。如果她在午休时看电视声音很大,就会被罚一周不许看电视。如果她比约定时间晚一秒钟回家,就得在家门口站十五分钟哭到满脸通红也不给进门。
即使后来她考上很好的学校,爸妈担心她精神压力过大情绪崩溃,逐渐降低对她的要求与管控。她依然不快乐,因为她在漫长的岁月里已经从母亲那里习得自我鞭策,甚至抽打得比母亲更狠厉。
现在妈妈说,是司眉太自我。说她的教育出了问题。
她这一句话,或许是无心的,却在脱口的瞬间,狠狠碾压过十七岁少女的心。
妈妈口口声声说司眉不该说话伤人,可她没有意识到,女儿是从哪里学得了这个本领。
“我教你什么了?”
女人先是愣住,然后耐心全无,匆匆离去,留司眉在身后不近不远跟着。
强硬的、冷漠的背影。
她讨厌这种内心极其渴望逃离,却不敢逃离的心情。无力,苍白,软弱。
司眉很想凭脾气转身乘坐地铁,爱去哪去哪。但她更清楚,如果此时不上车,不屁颠屁颠跟上去,她得到的将会是更长时间的战争。一个高三学生,最不需要的就是战争。
然后她想到了柏林。沈东曾描述过的,那种可以远走高飞的柏林。
大雪会覆盖所有,吞没所有。
无声的谩骂,严厉的指责,彼此难以理解的苦闷都会沉没于雪层之下。
世界将是凛冽的,清透的,明亮的。
去往停车场的路上,她观望每一张路过的学生面庞。
暗自揣测,也许青春期的每个少年都在心里藏了一座乌托邦。
他们表面上平静如水,波澜不惊,内里却风起云涌,预谋着一场尽兴的逃跑。
她以前不知道自己可以跑。
是沈东给了她翅膀。
不,是沈东提醒她,她身后有翅膀。
/
在玻璃鸟笼里,沈东听完司眉的故事,点点头说,我觉得你没错。
“你是怕我生气,故意顺着我的吧?”司眉托腮,表情忧虑,“其实我知道我做的不好,但就是拉不下面子,好像先道歉就输了。”
“如果我是你,我也会生气的。”沈东很认真,“如果我妈或者我爸,把你放在我这的什么笔记本撕烂,我可能会比你的反应还夸张。”
“是么?能有多夸张?我记忆里,好像没有沈东同学发怒的画面啊......”司眉还有心思笑。青春期的烦恼,好像只要说出口,就缓解了很多。
“可能在学校是这样吧......”沈东垂眸,并不掩饰,“其实我在家,偶尔脾气挺大的。大概是初中那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点愤世嫉俗的感觉。”他抚摸着头顶的细发,似乎在为过往的幼稚感到腼腆。“十四、十五岁左右,在家跟我妈吵,跟我爸吵。没完一样。”
司眉在缄默中,钻入回忆,搜索着沈东那时的模样。
初三上学期期末考当天,司眉出门晚了。
她扯着书包带,边看表边小跑,虽然不至于迟到,但她还想回课室抱回佛脚。
经过杂货店的时候,她不带希望地往柜台张望。
目光刚移过去,玻璃门就被少年推开,十四岁的沈东身上有种别样的气质。
他开始变声,说话更少。对于世界,他摆出一种厌烦对抗的姿态。
他开始因为他妈不敲门进房间而顶嘴吵架,他开始在衣柜上贴上四处搜罗来的NBA球星海报。周末,他会谎称自己去图书馆借书,跑到影音室买周杰伦的磁带,在被子里偷偷听到入睡。
沈东的眼神不再是柔和怯懦的。他开始有锋芒,有野心。
也许他以前就有,只是司眉在他十五岁的时候才看清。
“你还没走?”
“嗯。闹钟被我按掉了。”
司眉笑笑,不相信严谨自律如沈东也有这一面。
笑说:“我把闹钟电池拔掉了。”
“像你会做的事......”
暮春的清晨,天气微凉,两人短袖长裤校服,并肩走着。
“复习得怎么样,年级第一?”
“马马虎虎。”
“我才不信。”司眉翻个白眼,“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结果考了全市第一。”
“可能是因为全市第二复习得比我更马虎。”沈东浅笑道。
“我怀疑是你家风水好。怎么你每次都轻轻松松拿第一?真让人挫败。”
“一个杂货店有什么风水好不好的?”提到家,沈东垂下头。
片刻后,又问:“你是说,我考第一让你挫败吗?”
两人正站在斑马线外,司眉眼睛望着红灯,车流从他们面前驶过。尾气呛鼻。
“也不是......”
绿灯。两人同时抬脚,走起路就能感受到春风。
把少男少女的发丝吹拂在风中飘扬。
“这样吧,年级第一,你考考我。帮我做个考前突击?”
“现在?司眉同学,你这佛脚抱得也未免太仓促。”
“可心是极诚的。”司眉双手合十,朝着调皮沈东一拜,“求沈佛祖开恩。”
二十分钟的路程,他们从柏油路走到公交站,从化学物质的分解说到上次月考的数学压轴题,在人挤人的公交车上,沈东问司眉答,回忆着古诗词跟高难的英语词组。到了实验附中门口,两人默契分开。沈东蹲下来系鞋带,司眉则加快脚步,在教导主任的注视下,走进校园。走远几步,就听见刚刚还一副讨债脸的主任喜滋滋叫住沈东,好好考啊,都看你的了。
一路上沈东给她每个科目都压了知识点,连翻看哪一本练习册都交代得仔细。叫她一回课室就看,巩固记忆。
那是司眉目睹的第一场神迹。
卷子发下,沈东在路上考过她的、交代过她的,居然都有。
简直是初中时代她考过的最顺滑的一场考试。
收卷铃响,监考老师理好卷子,同班同学冲出去吃饭或者留在原地哀嚎对答案的混乱时间里,司眉站起身收拾文具,回头对着坐在角落的沈东,边窃笑边竖了个大拇指。
沈东盯着她看了几秒,耸肩轻松地笑了。
瘦削的肩膀,干净的笑颜和窗外一望无际碧蓝的天,让司眉忽然很痴迷。
十拿九稳的沈东,让她觉得世间万物都是如此轻盈飘渺,一个人伸手就能留住一片彩云。
后来回想起她爱上沈东的瞬间,当时的画面算一个。
生活不是美国电影,但那年的他太像一个上天入地供人仰望的英雄。
“你那时蛮可爱的啊。”司眉陷入回忆,淡笑柔声说。
沈东不服气般,嘁一声。
他们藏身在十四岁的记忆里,全然不知校园另一边的骚动。
蒋付立在人群中,狠狠拽着一人的衣领,大家都在惶恐中等待好戏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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