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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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回


      沈清弦是在一阵刺骨的、仿佛能冻结骨髓的寒冷和浓重得化不开的霉烂腐朽气味中,挣扎着恢复意识的。

      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野所及,是一片纯粹、黏稠、令人窒息的黑暗。这不是夜晚的暗,而是彻底剥夺了所有光线的、如同实质般的黑,浓得几乎能伸手触摸。身下,是粗糙扎人、又湿冷黏腻的稻草,浸透了不知名的污秽水渍,紧贴着她单薄的衣衫,将寒意源源不断地渗入肌肤。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令人作呕的气息——陈年血污的腥锈、排泄物的恶臭、伤口溃烂的脓腥,以及一种更深层的、属于无数绝望灵魂在此凋零后留下的、无形的腐朽味道。耳畔,远处隐约传来铁链拖过石地的刺耳刮擦声,某个方向飘来压抑的、时断时续的、分不清是呻吟还是呜咽的声响,更远处,似乎还有狱卒粗哑的呵斥和鞭子破风的厉响。

      这里……是哪里?

      混沌的思维艰难地开始运转,随即,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冰冷而残酷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咆哮着冲入她的脑海——

      画舫之上,灯火辉煌,衣香鬓影,苏晚晴那看似亲热实则淬毒的微笑,那突如其来的、尖锐刺耳的指控!“她就是三年前沈家余孽!” 然后,是顾晏之看似维护、实则将她推向更危险境地的冰冷话语,眼前骤然降临的无边黑暗,女眷们凄厉惊恐的尖叫,重新恢复光明时,胸口插着她那支碧玉簪、倒在血泊中已无声息的苏晚晴,四面八方射来的、如同利箭般充满憎恨与恐惧的目光,以及……顾晏之最后看向她的那一眼。那一眼,深不见底,冰冷彻骨,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她无法理解的、沉重的决绝,以及一丝……她当时未能立刻读懂、此刻回想却令她心脏骤缩的复杂情绪。

      大牢!是府衙的死牢!

      认知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她最后的侥幸。她真的被当成了杀害苏晚晴的凶手,被投入了这暗无天日、有进无出的死牢!

      巨大的恐惧,混合着滔天的冤屈和一种被整个世界背叛的冰冷绝望,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猛地从潮湿的草堆上坐起身,胸腔里堵着一团灼热的气,想要放声呐喊,想要向这无尽的黑暗嘶吼出自己的清白,可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除了几声破碎沙哑的“嗬嗬”气音,竟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声音。只有滚烫的眼泪,失去了控制,汹涌地夺眶而出,顺着冰冷的脸颊滑落,一滴一滴,浸湿了胸前早已污秽不堪的衣襟,带来一丝微弱的、属于活人的温热触感,随即更快地被周围的寒意吞噬。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她在心底疯狂地嘶喊。她什么都没有做!从始至终,她只是被动地承受着一切!是有人陷害她!是谁?苏晚晴用如此惨烈的方式自导自演?这不可能,那簪子刺入的位置,那瞬间涌出的大量鲜血,做不得假,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是那个神出鬼没、意图不明的墨先生?是顾晏之在朝堂上的其他政敌,想用这种方式打击他?还是……一个让她浑身战栗的念头浮起——是顾晏之本人?为了某种她无法窥探的、更为宏大也更为冷酷的目的,亲手策划了这一切,而她,这个身份卑微、来历“恰好”的替身,就是被他选中的、用来达成目的的完美祭品和替罪羊?

      无数个疑问,带着尖锐的倒刺,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依托的答案,只留下更多鲜血淋漓的伤口。她只知道一个冰冷的事实:她落入了一个精心编织的、万劫不复的死局之中。杀害当朝已故宰相千金、现任枢密副使顾晏之“心爱之人”的罪名,如同泰山压顶,足以将她,甚至任何一个被卷进来的人,碾得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不会有人听她的辩解,不会有人在乎真相。在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眼中,她这样一个来历不明、身份低微、却又恰好与“沈家余孽”扯上关系的替身,简直是老天爷送到他们面前的最合适不过的替罪羊。用她的血,既能“告慰”苏晚晴的“在天之灵”,又能迅速平息事端,维护各方“体面”。

      寒冷,从身下的石地、周围的墙壁、乃至呼吸的空气中无孔不入地侵袭,带走她体内仅存的热量。饥饿感如同小兽,开始啃噬她的胃腹。而比寒冷和饥饿更可怕的,是那无边无际、浓稠如墨的恐惧与绝望。它们像是无数只从黑暗中伸出的、冰冷滑腻的手,紧紧扼住了她的喉咙,缠绕着她的四肢,将她向更深的黑暗深渊拖拽。她蜷缩在牢房最潮湿阴冷的角落,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墙壁,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却依旧无法抑制身体本能的、剧烈的颤抖。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的热度和力气,正随着这无望的黑暗与寒冷,一点点从体内流失,仿佛一盏油尽灯枯的残灯,在寒风中飘摇欲熄。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漫长如年的几个时辰,牢房外终于传来了与死寂不同的声响——沉重而拖沓的脚步声,铁钥匙互相碰撞的哗啦声,以及锁头被打开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嘎吱——”

      厚重的牢门被推开一道缝隙,一道昏黄、微弱、跳跃不定的光线,如同苟延残喘的病人的呼吸般透了进来,勉强驱散门口一小片区域的黑暗,却让更深处显得愈发幽深。一个身材粗壮、满脸横肉的狱卒,提着一盏昏暗的油纸灯笼,将一只破口的粗陶碗和一个黑乎乎、硬得像是石头的窝头,粗暴地扔在牢门内的地上。碗里是近乎清水的稀粥,表面漂浮着几片可疑的菜叶,散发着隐隐的馊味。

      “吃饭了!死囚!”狱卒粗声粗气地吆喝了一声,语气里充满了不耐和漠然,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即将被处理的垃圾。

      这声音和光线,却如同惊雷般在沈清弦死寂的世界里炸开。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恐惧,她连滚爬爬地扑到冰冷的生铁栅栏前,十指死死抓住粗糙锈蚀的铁条,将脸挤在缝隙间,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哀求:“官爷!官爷!我是冤枉的!我真的没有杀人!我没有杀苏小姐!求求您,行行好,帮我递个话,让我见见顾大人!我要见顾晏之!我要当面跟他说!求您了!”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干渴而破裂不堪,在空旷的牢廊里回荡,显得异常凄厉。

      那狱卒正要转身离开,闻言停下脚步,回过头,就着灯笼昏黄的光,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那目光如同在看什么滑稽又肮脏的东西。随即,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其响亮的嗤笑,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和恶意:“冤枉?呵!进了这死牢的,十个有十一个都喊自己冤枉!杀了苏小姐,还能是冤枉?顾大人没当场把你剐了给苏小姐报仇,那已经是看在……哼,就算开了天恩了!你还想见他?做梦去吧!省省力气,想想怎么熬过接下来的日子吧!”

      说完,他像是怕沾染上什么晦气似的,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不再给沈清弦任何开口的机会,用力拉上牢门,“哐当”一声巨响,重新落锁。脚步声伴随着灯笼摇晃的光影逐渐远去,最后一点微弱的光明也被夺走,无边无际的、沉重的黑暗与绝望,如同潮水般再次涌来,将瘫软在栅栏边的沈清弦彻底吞噬。

      最后一丝来自外界的、微弱的希望,随着那狱卒的嘲弄和离去的脚步声,彻底破灭了。顾晏之不会来见她。或许,将她关进这里,本身就是他默认的处置。让她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自生自灭,或者,等外面的风头稍过,再以一种“合情合理”的方式,让她悄无声息地消失。

      沈清弦瘫坐在冰冷刺骨、污水横流的地面上,眼神空洞,失去了所有神采,如同一个被抽走了灵魂、仅剩躯壳的破布娃娃。过往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眼前闪回——沈家宅院冲天的火光,父母亲人凄厉的惨叫,自己满脸血污在尸堆中爬行的夜晚,别人都以为她是事发当晚不在家而侥幸躲过一劫,谁又能知道,其实当晚她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这三年在顾晏之身边,时刻戴着面具、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每一个日夜……她隐忍了那么久,挣扎了那么久,小心翼翼地走每一步,不敢行差踏错半分,最终,却还是落得如此下场。像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被轻易碾碎,丢弃在这最肮脏的角落。

      难道……这就是她沈清弦的命吗?注定要家破人亡,注定要背负着双重冤屈,在这无人知晓的黑暗牢笼里,肮脏地、无声无息地腐烂、消亡,甚至连一块刻着名字的墓碑都不会有?

      不!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不甘和愤怒,如同地底奔突的岩浆,骤然在她几乎冻僵、死寂的心底轰然爆发!她不能就这样死!她若死了,沈家上下几十口的血海深仇,谁来报?她若死了,那真正杀害苏晚晴、又将她陷害至此的凶手,岂不是正中下怀,永远逍遥法外?她若死了,就等于用她的沉默,认下了这桩莫须有的滔天罪行,让沈家蒙冤之后,她沈清弦的名字也要永远钉在杀人凶手的耻辱柱上!

      她要活下去!她必须活下去!哪怕像野草一样卑贱,像蟑螂一样顽强,她也必须从这绝境中撕开一条生路!

      可是,希望在哪里?生路在哪里?在这铜墙铁壁、守卫森严的死牢里,她孤立无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顾晏之显然已将她视为弃子,甚至可能是需要被抹去的污点。她还能指望谁?

      陆九!这个名字如同闪电划过脑海。他是皇城司的人,或许……或许能探听到一些内幕消息?或许,他能有办法,哪怕只是传递一点信息进来?但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她自己用理智的冷水狠狠浇灭。顾晏之既然将她秘密关押在此,而非公开审理,必然已做了周全布置,封锁消息,隔绝内外。陆九虽有些本事,但如何能与顾晏之乃至其背后的势力抗衡?贸然联系,不仅可能救不了她,反而会立刻暴露陆九,将他置于死地。她不能连累这个在黑暗中给过她一丝温暖和帮助的人。

      还有谁?珍珑阁的周掌柜?他只是一个商人,纵然有些门路,又如何能插手这等涉及宰相千金、枢密副使的惊天血案?只怕一有异动,便会引火烧身。

      绝望的潮水,再一次带着更刺骨的寒意涌上,几乎要将那刚刚燃起的微弱求生火苗扑灭。她仿佛被困在了一口深深的、滑不溜手的井底,仰头只能看见一小片令人绝望的天空,四周是冰冷的石壁,无处着力。

      就在沈清弦在希望与绝望的锯齿下来回拉扯,心神俱疲,几乎要彻底崩溃之时——

      深夜,万籁俱寂,连远处隐约的呻吟似乎都停息了。牢房外,却再次传来了脚步声。这一次的脚步声,与狱卒的沉重截然不同,极其轻微,带着一种刻意的谨慎和轻巧,落脚几乎无声,若非沈清弦在极度的寂静和紧绷中听觉变得异常敏锐,几乎难以察觉。

      沈清弦的心脏骤然漏跳了一拍,随即狂跳起来,几乎要撞出胸腔。她猛地从混沌中惊醒,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屏住呼吸,凭借着直觉和对黑暗的逐渐适应,她将自己尽量缩进墙角最深的阴影里,努力降低存在感,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死死盯向牢门的方向。

      一道瘦小的黑影,如同暗夜中游走的幽魂,悄无声息地贴近了牢门。借着走廊尽头那盏长明油灯极其微弱、摇曳欲熄的昏黄光芒,沈清弦勉强看清,那人全身笼罩在紧身的黑色夜行衣中,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格外警惕、快速扫视四周的眼睛。

      那人似乎确认了附近没有守卫,也没有其他异常,迅速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普通油纸粗糙包裹的纸包,动作快如鬼魅,从生铁栅栏下方一道稍宽的缝隙中,精准地塞了进来,纸包落在沈清弦脚边不远处的稻草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同时,一个压得极低、语速飞快、带着某种刻意模糊的嗓音,如同耳语般传来,字句清晰却冰冷得不带任何感情:

      “有人让我给你的。想办法,让顾晏之来见你。记住,这是你眼下……唯一的生路。”

      话音未落,甚至没给沈清弦任何反应、询问或看清他样貌的机会,那黑影便如同来时一样,身形一晃,已融入走廊更深处的黑暗,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牢房内外,重新被死一般的寂静和黑暗笼罩,只有那躺在地上不起眼的小小纸包,证明着刚才那短暂、诡秘的一切并非她的幻觉。

      沈清弦的心跳如擂鼓,在寂静中几乎震耳欲聋。她僵硬地保持着蜷缩的姿势,过了好一会儿,直到确认那神秘人真的已经离开,且短时间内不会再有人来,她才如同脱力般,缓缓放松了紧绷的身体。然后,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指尖触碰到那个微凉的油纸包时,还在轻微地颤抖。

      她将纸包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那微小却沉甸甸的分量。是谁?是谁派人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方式给她传递东西?是敌是友?送这东西的人,是墨先生那边的人?还是……顾晏之的对手,想利用她做文章?抑或是,某个知晓部分内情、却又无法明着插手的人?

      “想办法让顾晏之来见你。这是你唯一的生路。” 那句话反复在她脑海中回响,像是一句咒语,又像是一道冰冷的指令。

      她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小撮淡黄色的粉末,量很少,大概只够铺满指甲盖。在绝对的黑暗中,肉眼几乎难以分辨颜色,但当她将纸包凑到鼻尖,极其谨慎地、轻轻嗅闻时,一股奇特的气味钻入鼻腔。

      作为一名技艺精湛的调香师,沈清弦对气味的敏感和辨识能力远超常人。这粉末的气味很复杂,初闻之下,有一股类似檀香、安息香混合的、颇为沉静宁神的基底香气,能让人联想到寺庙佛堂的庄严,或是安神香料的温和。然而,在这层沉稳的香气之下,却极其隐晦地缠绕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辛辣的刺激感,类似某种稀有的、药性强烈的根茎被碾碎后散发出的气息,这丝气息潜藏得极深,若非她嗅觉敏锐且全神贯注,几乎无法察觉。这丝辛辣感并非为了提神,反而像是一种……诱发或催化的引子。

      这不是毒药。至少,不是见血封喉的剧毒。但它具体是什么?迷药?幻药?还是某种能引发特定症状的奇特药物?

      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猝然亮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她脑海中的混沌迷雾,照亮了一条狭窄、陡峭、布满荆棘、却可能是唯一通向光明的绝险小径。

      结合那神秘人的话——“想办法让顾晏之来见你”,再看看手中这包效用不明、却显然“别具匠心”的粉末……

      沈清弦冰冷绝望的眼底,一点点燃起了一丝微弱却异常顽强的光芒,那光芒深处,是一种被逼到悬崖尽头、退无可退后,反而滋生出的、近乎冷静的疯狂决意。

      这或许……真的是她最后的机会,唯一的生路了。一场押上了她的性命、她的清白、她所有未来和过去仇恨的、最后的、也是最大的豪赌。赌注是她的生死,赌局的关键,是让那个将她亲手推入此地、心思深不可测的男人——顾晏之,心甘情愿地,踏入这间死牢,来到她的面前。

      她将粉末小心翼翼地重新包好,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然后将这小小的纸包塞进贴身衣物最隐秘、最贴近心口的夹层深处,仿佛那是她最后的一线生机,必须用生命去守护。

      做完这一切,她缓缓地、靠着冰冷刺骨的墙壁坐直了身体,闭上了眼睛。不再有泪水,不再有无用的颤抖。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之后,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清醒和计算,逐渐占据了她全部的心神。大脑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抛开无用的情绪,只留下最纯粹的目的和策略。

      如何能“让顾晏之来见她”?

      苏晚晴玉殒香消,血案疑云笼罩京城。而她沈清弦的生死簿,那被鲜血和阴谋浸透的一页,才刚刚被命运之手,带着凛冽的寒意,缓缓掀开。而这一次,她不再是被动等待判决的囚徒。她要亲手,在这绝境之中,掷下命运的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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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1个月前 来自:辽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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