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天歌

　　“追追，你看飞机后排那个人，她皮肤怎么白得像……吸血鬼一样？”

　　梁追一愣，顺着朋友许亦行的目光望向隔了两排的座椅，一位看上去有些年纪的女性带着黑色遮阳帽，穿着黑色衣服，抱着黑色双肩包，闭着眼睛靠在飞机窗户旁边睡觉。

　　“可能是严重贫血吧，不知道。”梁追犹豫了一下又补充，“也有可能先天白化症。”

　　这是旅行社提前预定的飞机，目的地是南方的岭城，总共要去那边玩五天四夜。

　　团购价有个很糟糕的地方就在于航班一般都是便宜的那种，这次前往岭城虽然不是红眼航班，但梁追认为还不如红眼航班。

　　“四点的飞机，真要命啊。”许亦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江城到岭城的直飞航班大概两个半小时左右，这会儿也到了快下降的时候，广播里的机长开始敦促乘客收桌板拉窗户。

　　梁追被传染了，也开始疲惫地张开嘴，她们上飞机之后什么都没做，先对着小桌板睡了一觉，显然收效甚微。

　　提前睡觉也不是好策略，梁追因为每周值一次夜班还好点，许亦行折腾半天勉强眯了一个多小时，一点又开始赶飞机。

　　到了机场，导游清点了一下团里的人，便拉着大家上了定好的大巴车。

　　岭城在古代可以自豪地称“我蛮夷也”，又是历朝历代喜欢流放人的地方，因为和江城一样近海，早就步入国际化现代城市的行列。

　　江城有的城市景观岭城同样也能看到，因此两个人看中此团购的原因还有一个，没什么无意义的高楼大厦参观环节。

　　她们当然不知道这条路线充满了姜启朝的个人爱好，也不知道当初姚老板给姜启朝下指令的时候就说过，这条线不需要赚很多钱，就是打知名度。

　　“这座山现在没有名字，但是在以前的志怪记载中，这可是一座非常有名且神秘的山脉。”

　　梁追长出一口气，把头顶上的遮阳帽用力往下又压了压，一边拿着叠起的报纸做徒劳无益的扇风工作——热风打在两颊更加难受。

　　脊背上的汗早就打湿了棉质T恤，她为了防晒还穿了长裤和冰袖，在入夏的太阳下简直都是累赘。

　　旅行团一共二十来个人加上一个导游，乌泱泱地站在山脚下。

　　导游为了让游客们略微凉快一些还专门找到了一条人为开垦的小沟渠，借了水流动的一点微弱的作用纳凉，但没有发挥多大用处。

　　“《山海经》中的《南山一经》中记载，这座山的名字叫做‘杻阳山’，传说中杻阳山多宝物，‘其阳多赤金，其阴多白金’，而最南方在古代历史中的记载一直都是蛮瘴之地无人发掘，考虑到这本志怪传奇的成书年代，这个客观条件也为这座山脉增添了几分吸引力。”

　　导游说出介绍语之后，许亦行因为熟悉古代文学笑得花枝乱颤。

　　旅行团里的一个中年男人问道：“那现在能发掘出矿物吗？”

　　导游耸了耸肩：“后来自然是逐步被开发了，而且山中矿物一向难以在绝对安全的情况下大量采出，不建议作为个人轻举妄动呢亲。”

　　梁追对导游的话还是很感兴趣的，因为姜启朝平时就喜欢说一些神神叨叨的东西，耳濡目染久了，她也会不由自主地对这一类的信息提升敏感度。

　　比如此刻的山海经。

　　岭城位于南方，一向是十分炎热，但热带季风气候下一般植被茂盛，不像这座山，比她老家那边还要干枯。

　　许亦行对着梁追叹息：“你倒是轻松了，我出来旅个游还被上课！”

　　幸好她除了喜欢语言文字以外还喜欢摄影，于是走开去一点拍照，过了一会儿她很惊喜地指着一张照片：“你看，从这个角度看，这座山特别像是一只鸟，上面浮着一朵云，很像鸡冠子。”

　　鸟和鸡冠也不是很配……虽然鸡也算是鸟。

　　梁追莫名其妙地想了一会儿其它事，一会儿听到导游的声音从小蜜蜂里略显失真地传来：

　　“我们继续到前面去，这里是一个山群。”

　　旅行计划排得很满，有山有海再参观人文博物馆，对于喜欢看看不同气候区的人来说是个不错的路线。

　　许亦行是个摄影狂热爱好者，一路走一路拍，像是根本感受不到地表温度似的。

　　梁追这会儿发现常年待在医院恒温室内的坏处了，外头的气温稍微非常规一点就会让她感到难受。

　　她环顾四周，想了想，选择走到波光粼粼的水渠前，弯下腰。

　　-

　　快递箱外面写着寄件人的地址，姜启朝本来打算直接往垃圾箱一丢，看到下面单列出来的一行小字才察觉到这应该是楚彧衡公司——或者工作室的地址。

　　如果是个人寄件不会出现这一行，她纳闷道，这种还能走对公寄件？

　　算了不管了，不重要。

　　姜启朝把气泡膜扔进垃圾桶，小心翼翼拿出里面装着的骨哨，它有6.2厘米不妨碍它对于手掌来说依然很小，握拢就能严丝合缝地包住。

　　假如苏子照是个穷凶极恶的连环杀人犯，并且喜欢在杀人之后保留一小部分作为纪念，那她死的时候就会被正式立案，尸体不可能走认领程序。

　　而且目前的刑侦技术已经十分发达，基本不可能存在完美犯罪。

　　想到胡灵煜的跳尸弟弟，她对着骨哨仔细检索了一遍，可能是已死之人。

　　半夜刨坟这种事也挺法外狂徒的，而且像有躁狂症，那就实在不符合苏子照这个人了。

　　线索只剩下图案了。

　　姜启朝看了半天，又对着电脑查网上能搜到的古老图腾或者奇异符号，没看出一点名堂，倒让她想起自己忘记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她那天跟周璟吃饭的时候怎么压根不记得把商业街灯箱里面找到的桃木符给周璟看看？

　　幸好她现在好歹和周璟加上好友了，姜启朝放下骨哨，把图片发过去等周璟回复。

　　她正准备放下手机，姚清元三个字跃入眼帘。

　　姚清元除了紧急事务很少打电话，姜启朝接通后听到她说：“有个团出事了，我现在暂时不能去解决。”

　　和梁追聊天时出现的担忧具象化了。

　　“具体是什么情况？”

　　姜启朝经历了夏老师的事之后没那么惊讶，先询问具体情况，姚清元像是在敲打什么，过了一会儿答道：“凭空失踪。”

　　电话里面的杂音骤然变多，姚清元好像是对助理说了一句“你让人等着我还没弄完急什么”。

　　姜启朝站起身，从书架上拿下前两天刚刚翻过一遍的《蜃景虚境术》。

　　“我刚刚接到通知的。”姚清元又拉近了手机，“一个团二十几个人都莫名其妙消失，不像是人为，所以我先问你的意见。”

　　姜启朝翻开书答道：“报警正常报，报其它类型事件调查科，她们专查这些非常规事件——团员的家属现在知道了？”

　　按照正常的思路，有人失踪，家属先意识到不对劲，然后向第一责任人索赔。

　　“不知道，是失踪的同一时刻我收到了警告邮件，就让同事过去查了。”姚清元也觉得十分奇怪，“我先汇报到警方那边，你……”

　　“放心，我这就去。”

　　姚清元松了口气：“谢谢，我得先处理江城这边，如果真出了事也是我负责我赔钱我善后，麻烦你了。刚刚我让业务经理也过去，到机场大概还有半个小时，急的话你打个车，不急的话我让她帮你订票，再拐过来捎你过去。”

　　从紫荆花苑到机场有一小时车程，姜启朝回复：“她先去，我到的比她晚，别误了时间。”

　　姚清元发来出事团的名单，姜启朝感到一丝头痛，果然在里面找到了梁追的名字。

　　她收拾好东西马上飞奔下楼打车，姚清元公司的经理也非常迅速地拿了她的身份证帮着订好票，头等舱。

　　姜启朝于是坐了人生头一回头等舱，在这种十万火急的情况下。

　　下机后她扶着自己沉重的双肩包，拦了机场出口一辆排队等候的出租车。

　　杻阳山是个巨大的山群，山群在地图上有明确的定点，不代表网状结构具体某一座小山、某一条小路能够通过地图的形式推理出来。

　　因为天气热，过路的人几乎没有，她找了个有树荫的地方歇了一下，整理思绪，顺便从包里掏出罗盘，定了一下方位。

　　如果是她之前测的路，那边开发得已经很完善了，按理说不会出事，除非山群本身都纳入了洛图书制造幻境的范围，导致旅行团的方向偏离了预期。

　　姜启朝先试了一下手机自带的指南针，显示无信号。

　　她从包里拿出罗盘放在旁边一块比较平整的石头上，摸出一张黄符烧了，祭给罗盘的海底。

　　在姜启朝本来的预期里，罗盘工作原理依靠正常的地磁场，可以帮助她对照地图细节推测行进路线。

　　但此时此刻，罗盘的指针正在以极快的速度疯狂旋转。

　　这个征兆实在是非同寻常，她下意识就要用手去制止不安分的指针，尖利的边缘刮破了指尖蹭出一线血迹，旋即被指针吸收得无影无踪。

　　姜启朝愣了一下，指针却奇迹般地摇摇晃晃，最后停了下来，正指在南北方向。

　　地图上此山的走向整体而言偏向东西，如果按照指示的南北方向，应该会被横亘的山体挡住去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面前出现一条康庄大道。

　　她对于路标很敏感，这处是景区的南入口，也是正常进入山群85%的人都会选择的入口。

　　通讯基站是覆盖这一片的，给她八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在商业化旅游线里面塞荒郊野岭，而且梁追这个团并不是第一个吃螃蟹的团，此前从没出现过问题。

　　姜启朝认为自己绝对不是瘟神，但她很难解释为什么灵异事件的kpi都集中在自己身边人身上。

　　从她试手机指南针无信号开始她就有不太好的预感，这会儿她试了一下发信息和打电话，都显示无信号连接了。

　　覆盖整个杻阳山山群的幻境吗？几千平方公里？

　　洛图书上一次建立的鬼打墙局限在小小的酒店逃生通道，一共也就两层楼，幻境的规模从小空间骤然变得硕大无朋，有点无厘头。

　　姜启朝打消了这个念头，回头看了一眼门口的公路，出租车司机已经畅通无阻地离开。

　　那么，她真的进入幻境了吗？

　　《蜃景虚境术》的作者不知道是谁，但她在小注里写自己的详尽心得来自对三国时期赵夫人的探索，成书年代肯定在此之后。

　　赵夫人名义上是孙权的后妃，最出名的成就是善织善画，孙权曾让她绘制山川地势军阵之像，赵夫人别出心裁地用丝线代替了绘画。

　　丝线垒起的时候具有高度，能够立体地展示地形地貌，算是最早期的立体军事地图。

　　洛图书的来源其实也有类似的传说，比如最早八卦阴爻为断，阳爻为连，体现在帛书上就是针线的走势是抬还是隐。

　　这种区分两类事物的手段虽然谈不上是早期的二进制思想，但毕竟容易理解，赵夫人的技法无需探索，需要探索的是制图术。

　　作者表明心迹，说之所以区分蜃景和虚境，正是区别物理光折射现象和真实存在的幻境，免得后来者不懂如何辨明，落了陷阱。

　　姜启朝的物理水平截至大学物理满绩，她对蜃景篇没什么兴趣，目前六月初的杻阳山没到地面能完全加热空气造成下现蜃景的地步，她看到的东西都是正像，也不符合下现蜃景特征倒像的结果。

　　现在需要辨别的，是最难的“虚实”。

　　作者写到这里的时候故弄玄虚，引了一句薛涛的诗，“今日忽登虚境望，步摇冠翠一千峰”。

　　幻境之中，一切都可以非常真实，真实到令人感到舒适。

　　这又可以确定，成书年代在薛涛之后。

　　但有死而复生的前提在，成书年代未必等于作者出生的年代。

　　作者说，她借着太后当朝的机会要了一大笔钱用于做实验。

　　——你还怪有科学精神的。姜启朝如是评价。

　　薛涛以后太后当朝的例子不多，可以进行排除法。

　　但重点显然不在成书年代上，作者提出了她自创的一些考察幻境的方法。

　　第一条原则，先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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