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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爱情
骆鸣玉的父亲是乡村出生的美术生,叫骆明,作为村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她爸的名字被写上大红横幅,村长请了仪仗队,锣鼓喧天来到他家院子门口,把通知书交给她爷爷,她爸不在家,还在田里干活。
村长赶紧叫人把她爸喊了回来,说可别伤了大画家的手。那时候乡里人深信“知识改变命运”,崇敬知识分子,骆明考上美术学院,在村里人眼中,他就是电视机里一幅画拍卖一百万的大画家。
骆鸣玉的父母相爱的过程很平淡。骆明和徐漫俪在同一所学校上学,两人邂逅在一个很平常的夏天,骆明骑着自行车赶去另一个校区上课,半路上遇到穿着翠绿色旗袍包裙的徐漫俪。
下午四点的日光,既不晒人,又灿烂明媚,徐漫俪走在学校的柏油路上,树叶的光影映照在她翠色的裙摆上,一明一暗,一暗一明,像流动的水波。她身材高挑,皮肤被衣料衬得发光的白,骆明路过的时候,自行车的零件一不小心刮到了徐漫俪的裙子,两人一撞,当下倒是没擦出火花,徐漫俪说那时候骆明一门心思在人体结构上,说她的身材正适合当人体模特,那会儿的思想并不像现在一样开放,人体模特在一般人眼中就是脱光了衣服给人看的,她当下扇了骆明一个结实的巴掌,看起来娇滴滴的,下手却狠辣,骆明的脸肿了好几天才消下去。
后来骆明有一次参赛,怎么选模特都不满意,这时他想起了徐漫俪,请她吃了学校门口的一碗牛肉面,徐漫俪就这么当了骆明的模特,当然了,是穿衣服的那种,骆明画工细腻,偏向写实风,布料上的针织纹路都清晰可见。
在徐漫俪眼里,骆明是个老实且正直的美术生,因为她听人说,有些美术学院的教授老师“假正经”,以艺术为名头,欺骗女学生。骆明与这些传言里的“艺术家”相比,骆明没有整天把西方的名家挂在嘴边,大谈特谈所谓的艺术理论,一身土灰色的衣裳,带着来自乡野的淳朴,在徐漫俪看来,骆明正直又老实。
两人就这么日久生情,时间长了慢慢开始谈朋友,朋友谈久了就考虑结婚。只可惜当初的“大画家”上完学之后才发觉画画还不如去当木匠,骆鸣玉的爷爷就是木匠,一双手把家里几个兄弟都养活了。骆明毕业后找不到像样的工作,他的画也没有像村里人想象的那样,一幅画能值一百万,那时候懂艺术的人不多,国家又正值工业发展期,文学艺术并没怎么受到重视,骆明毕业之后能选择的工作很少,最后去了一所学校当美术老师,挣得不多,维持温饱。
两人婚后的生活很平淡,平淡到连吵架都是无声的。骆鸣玉从没看过她爸生气,骆明总是默默地在饭桌上喝着酒,谁也不理。在骆鸣玉小时候,徐漫俪还能跟骆明吵一吵架,骆明被吵烦了就不说话,当徐漫俪不存在。
“我真是瞎了眼才嫁给你!”这是徐漫俪从前最常说的话。
在徐漫俪眼里,骆明不顾家、没有责任心、从没为妻子孩子考虑过,而矛盾的是,骆明对骆鸣玉却很好。
那时候条件不好,骆明的工资很低,家里虽说没有缺衣少食,日子却十分紧巴,逼得徐漫俪辞掉了办公室的体面工作,去当地一家大型服装厂当销售,经常出差到各地跑业务,因此骆鸣玉很小的时候就学着自己照顾自己。
骆明只是个老师,一个月工资八百块,却能花六十五块给骆鸣玉买小皮鞋,他总是把最好的给骆鸣玉,班里的女学生有了什么新奇的玩意,他必定给骆鸣玉也买个同样的。
或许艺术家总是需要一些特立独行的个性,骆明即使结了婚也依着自己的性子过日子,工资不够养家,也不习惯精打细算,这也导致一家人生活的重担往徐漫俪身上倾斜,几乎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二十多岁的美丽女人,在生活的磋磨下迅速枯萎。
骆鸣玉记忆中父母最大的一次争吵,是在她一次发烧之后。那时候她刚上一年级,放学的时候下了大雨,到了傍晚还没有人来接,骆鸣玉淋着大雨走回家,一到家就开始发烧,晚上九点钟徐漫俪回家才看到骆鸣玉烧红了脸在床上昏睡,连忙将人送去医院。
等她打完针,母女俩回到家已经十点半了,而骆明在十一点才喝得醉醺醺地回家,手里拿着一个亮晶晶的风车,公园里不常见的新奇款式,带电池的,转起来有五颜六色的光。
“好不好看?喜不喜欢?”骆明把风车放在小小的女儿枕边,没人回应他,骆鸣玉已经睡了。
半夜,骆鸣玉苏醒,门外的争吵前所未有地激烈,但和从前一样,大部分是徐漫俪歇斯底里地控诉。
“成天买那些有什么用!我们家连个电视都买不起!”
“今天下了大雨,你知不知道鸣玉一个人淋着雨回来?!”
“我给你发了短信说今天有应酬——”
“你一个美术老师有个屁的应酬!”
到最后,徐漫俪也和从前一样,从声嘶力竭到沉默不语,直到最后筋疲力竭地说出那句:“我真后悔嫁给你。”
至于周禾文和徐漫俪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徐漫俪变得很冷漠,在家大多数的时候都不说话,两人开始分床睡,徐漫俪和骆鸣玉睡在一起,某天晚上骆鸣玉半夜被尿憋醒,正想起身时看到徐漫俪的手机亮着,那时候□□正流行,她看到徐漫俪喊另一个人“老公”。
她谁也没有说,只一个小小的她活在家庭分裂的惶恐中,怕这个家庭在父母的下一次争吵中分崩离析,她会变成邻居口中谁也不要的孩子,像无根的浮萍在世上飘零,然而引起分裂的下一次争吵并没有来。
她爸去世了。
骆明在一个很平常的夜晚出事后死去了,他喝醉了酒误入半开放的工地,看门的大爷去上厕所,没有人阻止他,上方一袋水泥没有放稳,从在建的十三楼掉落,骆明当场被砸身亡。
贫穷了很久的家里突然得到了一笔不菲的赔偿,而正如骆鸣玉所担心的那样,徐漫俪很快将骆明的后事打理完毕,带她离开了家。
离开家那天,徐漫俪在屋里一边收拾一边打电话,骆鸣玉蹲在家门口的院子里,在听到徐漫俪说“咱俩以后好好过日子”的时候,她伸手朝地里抓了一把泥巴,塞进牛仔裤的口袋里。她的家离荣城要坐四个小时火车,一路上她都把手放在裤袋里,牛仔裤吸收了泥巴里的水分,贴在大腿上,变得又冷又黏腻。她就这么捏了一路,在踏进周家门槛,见到周家那两个人的时候,掏出裤兜里的泥巴,狠狠朝周禾文甩去。
很不幸,她个子太小,那一大团泥巴砸在了周闻则脸上。
“没教养!”徐漫俪要她道歉,她咬着牙,恨恨地看着周禾文,不松口。
徐漫俪第一次动手打了她,从阳台找出铁衣架,扯过她的后领,脱了她的外裤,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打在她的屁股上。
她嚎啕大哭,而徐漫俪觉得她不够可怜似的,一下比一下更重。
徐漫俪在嫁到周家之后状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好,干枯的花朵重新被春水泡开,死去的花又活了过来。穿着打扮和首饰都是当下正流行的款式,尽管她不年轻了,但她的美貌仍旧很快在周围传开,周围的人都说周家两小子有福气,迎了个仙女回来。
周家的房子在市中心,有些年头的小区,但崭新、明亮,即便是下午四点的阳光都能把客厅的瓷地砖照得通透。而骆鸣玉还是很想家,尽管不完美,但她是那个家的主人,不是寄人篱下,不用看人的脸色,谁也不能赶她走。
周家的房子是两室一厅,家里的两个小孩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五岁,都是学习关键的时候,谁也不愿意让自家孩子睡客厅。于是周禾文想了个法子,又买了一张一米二的床塞进次卧,中间隔了一个帘子,这样谁也不会打扰谁。
至于谁住有窗户那边,周闻则没得选,骆鸣玉一进门就把那张一米五的床霸占了,两个大人也没说什么,重组的家庭,最忌讳争吵,只要受委屈的那个人默不作声,他们就是和谐美满的一家人。
骆鸣玉觉得这是她对周家人的第一次“斗争”,她大获全胜,没给她爸丢人,没让人欺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引以为傲。
不久之后,骆鸣玉在某个睡梦中醒来,听见帘子外周家兄弟的轻语,周闻则在学习,周禾文送进来一杯牛奶。
“她呢?”
“睡了。”
“好好学习,不要受她影响。”
“嗯。”
她睁开眼睛,窗外的月亮圆圆的。
她只不过是徐漫俪和周禾文爱情里的一个不怎么好又甩不掉的附带品,初次登门就冒犯了这家的主人,徐漫俪打她,类似于一种“投名状”,好像在告诉周家人:看,我和她是不一样的。
整个青春期,她都是这么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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