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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牌
“起来喝药。”沈千灯试图唤醒三更。
三更勉力睁开眼还没看清来人就又闭上了,“……”
三更眯着眼请说话很黏糊,沈千灯没有听清。
好在他很容易就被扶了起来。
沈千灯嫌勺子碍事,捏着三更的下颚就往里灌。
“咳咳咳……”一阵疯狂的咳嗽之后,三更恢复了一些意识,“公主?”
“还认得我就好,躺着吧。”
三更大脑一片混沌,胡乱想起很多事,想起上一次高烧不退,仿佛还是在御花园玩闹时跌进了池子里,父王母妃守了他一天一夜。
父王……母妃……
待他再清醒过来,已然暮色深沉。
推开门只看到疏疏月色之下一个看起来有些落寞的身影。
沈千灯坐在院里的台阶上喝酒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她没有注意到一个身影徘徊走近,伸手去拿酒坛的时候摸了个空。
用落寞这个词形容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长公主似乎不太合适。
“怎么不在屋里歇着?”沈千灯蹙眉。
三更撇了撇嘴:“我饿了。”
沈千灯悻悻,她忘记要吩咐给三更温一份晚膳,这个时辰小厨房早已熄火,让病人吃残羹冷炙实在是有失待客之道。
“我去给你拿些吃的。”
沈千灯从屋里出来端了一个漆盘,一盘点心果脯还有一壶清水,臂弯还有一件狐裘披风。
披风兜头盖下来,沈千灯趁机换走了三更手上的酒坛。
“归你了。”
三更面色仍是怏怏,开口听起来精神倒是好了不少,“谢公主赏——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什么难事也会让长公主如此烦心?”
沈千灯放下酒坛,眯眼盯着他,“我没问你,你倒是先盘问起我来了。”
“既是门客,总要能为公主解惑。”
沈千灯往后一靠,整个人松散地倚在石柱上,举起酒坛又喝了几口。
她随口问起:“三公子不会真的是哪位贵主的幕僚吧?”
“公主嫌我多嘴,我不问便是。”
三更嘴里发苦,拈了一块果脯一直咀嚼,长久抬头望着天空。
月初只有上弦月。
月光洒在白狐裘上,像萦绕着薄雾,映得三更像镜花水月,看不真切。
“在看什么?”
“弯月似归心。”
归心似箭。
“在思念家眷?”
三更摇头,“我是家中独子,家父病逝后,只余家母常居老宅,我久不归家,担心宗族中有人刻意薄待她。”
原来也是大户人家的后宅争斗。
“我也挂念家人。”沈千灯饮了一大口酒,如是说。
不知今生是否还有机会再踏上故土。
“子欲养而亲不待,等你的伤见好,早些回去陪陪令堂吧。”
“禹三过家门而不入,难道真的不想回去吗?公主不也一样。”三更转头看着沈千灯说。
不知母妃如今可好?
沈千灯不言,酒如愁肠,醉了几分。
三更打破寂静突然问:“四方使今日登门,公主见了他,还欲保着我吗?”
“原来你想问这个。怎么,你不信我吗?”沈千灯眯眼带着酒气凑过来,轻声说:“我知道,穆承锋并非真要取你性命,想必与中伤你的不是同一批人。”
三更神色微变。
看到三更默不作声,沈千灯原先看到悬赏令时的几分猜测也转为肯定,又道:“穆承锋邀我三日后去他府上做客,你放心,我不会把你卖给他。你只管安心住下,莫要揣测我的来意。”
“公主留我要做什么,出谋划策吗?”
沈千灯俯身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三更额头伤口上的纱布上,“我这里不收谋士,不以出谋划策营生。”
公主府向来可没有什么幕僚门客。
她一个人自在惯了,不屑于参与党争,做个闲散宗亲,乐得逍遥。
沈千灯好像喝醉了,晃悠悠起身拎着酒坛转身回屋。
夜风携来带着笑意的声音:“早些歇息。”
周遭仿佛静止了几息,痛觉一瞬间将感官放大。
姑娘家身上的脂粉香夹杂着酒气和沈千灯的音容相貌一起涌进他的五感。
留下三更怔在原地。
其实第一次听到沈千灯昭宁长公主身份的时候,三更倒不觉得诧异。
他在成国,对启国皇族所知无多,无奈昭宁长公主此人的经历像话本子一样传遍了四国,三更也有所耳闻。
按理说天家公主不应该有如此多的风言风语,但昭宁长公主并非皇族血脉,她是启国德宣大长公主的义女。
听说幼时拜在前朝大司马狄老将军门下,后来才被加封为公主。而且,在传言之中,刁蛮跋扈、无端奢靡,昭宁的名声算不得太好。
有人说,晋封昭宁是为了笼络狄老旧部。
也有人说,这是启国故意放出来混淆视听的流言,狄老将军怎么肯收女弟子。
当然还有五花八门极为荒诞的,说昭宁是启国太后的私生女。
见到本尊,三更倒觉得坊间那些耸人听闻的阴谋阳谋都霎时黯然失色,长公主殿下堪堪是个天上有地下无的明艳大美人,虽然没有华服金钗,但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该是个高门贵女。
萍水相逢,她不该冒险救下一个会随时给她带来麻烦的人。
三更不得其解,稍微深想,只觉得头又隐隐作痛。
许是因为饮了酒,沈千灯难得安稳睡下。
她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很久很久。
离开玉京的这一路舟车劳顿加之兖州围城的生死一线,让她心力交瘁。
她还梦到了许久未回去的青州城,那里有她心心念念的山外小阁楼。
她在归楼前前后后住了七年。
山间夜里总是爱下雨,所以格外好眠,一早就能听到师父在长剑破空和师兄的木鱼声。
她就站在檐下躲懒。
“青灯,站那干什么呢?”狄老一边舞剑一边问她。
“在欣赏师父英姿,师父真是风采依旧。”
“别以为说几句好话今日就能躲过练习。”
“师父,我在练耳力啊!师父练完一套剑术师兄要敲一百八十七次木鱼。”她一贯会插科打诨。
结局是被丢进林子里练蒙眼射飞鸟。
可惜她当时贪玩,总说着明日一定好好练,直至离开青州也没能练成。
她原只是启国战乱时流落边境的孤女,帮当时落难的太子妃如今的太后寻得庇身之所,引走了追兵,后被太子妃短暂抚养,拜师狄老将军,原属青之一辈,只单名一个“灯”字。
在青州,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段逍遥自在的时光。师父慈爱,师兄面冷心热,她短暂逃离了少时噩梦。
十五岁,她被接回宫中,记做德宣大长公主之女,刻入玉牒,破例在笄礼上受封公主。太后说既已入世,便要正名才能压得住她的命格。
七日来复,利有攸往,钦天监监正为她算了一个“七”字,德宣大长公主却说佛陀七阶,“七”字太苦,千江有水千江月,故而改做千灯,封号“昭宁”。①
深宫的夜里太安静了,连脚步声都微乎其微。
听不到后山的虫鸣鸟叫,听不到归楼时常呼啸而过的风声,她一直睡不好,总是惦记着要溜出宫回青州去。后来真的出宫了,倒是情怯犹豫了。
前世直到她出嫁,竟也没再见上师父一面。
*
沈千灯实在高估了自己如今的酒量,只饮半坛清酒竟也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想想前世在兖州领兵时,烈酒消愁却仍是难眠。
“殿下醒了,玉京有东西送来。”紫沅呈上来一个精致的红漆木盒。
“这是南宫商行的掌柜一早亲自送来的,说是玉京来的家书还有您要南宫小姐寻的绝世棋谱。”
“放梳妆台上便是,不必候我梳妆。”
棋谱?
盒中确有一本棋谱,她可从未与南宫云檀论过棋艺。
信封上写着“阿姊亲启”,沈千灯坐下撕开封蜡,花宣上是工整的簪花小楷,是南宫云檀的字迹。
“阿姐安好,见字如晤。京中一别匆匆,我赠阿姐半副玉棋,听闻阿姐已落脚四方城,想来百无聊赖,家父命快马加鞭送来黑子,黑白同构,望阿姐如有神助,棋路畅通,以绥四方。家中一切如旧,盼阿姐远行诸事顺利,常复家书。云檀。”
一个月前,玉京。
一早天未大亮,南宫云檀就偷偷出府在城门等沈千灯。
“云檀,你怎么在这,不是让你们不要来送吗?”沈千灯跳下马车。
南宫云檀掀开帷帽,“千灯,我有东西要给你。”
南宫云檀握上沈千灯的手,往她手里塞了一个锦囊,摸起来是一个小物件。“锦囊妙计,等出了城门你再打开。”
“云檀……”沈千灯哽咽。
“你一路向西,游历名山大川,一定要常寄些礼物给我。成国境内所有赵家商铺,全天下南宫商行,找当地的掌事,只要拿出令牌,皆会听你吩咐。”
沈千灯猜到了是什么,推回去,“我不能收。我带走了你怎么办?”
“跟我客气什么。莫说离开启国,我甚至不会离开江南,没人会对我不利。此行山高路远,千灯,我希望它能替我与你同在。”
见沈千灯还在犹豫,南宫云檀直接将她推上了马车,“好了千灯,开城门了,快走吧。”
迎着第一缕晨光,车舆将厚重的玉京城门甩在身后。
“一路平安——”
沈千灯在马车上打开锦囊,是一个通体莹白的玉麒麟。南宫家的麒麟牌有黑白一对,以南宫氏祖籍闻城为界,分掌东西,不止商铺,更有与买卖一起无孔不入的天网,见麒麟牌如见南宫家主。
泪珠砸在麒麟玉牌上四碎开来。
回到府上的南宫云檀发现整齐穿戴官服的楚王南宫瑞背着身站在正厅。
“你去送昭宁了。”
“是,”南宫云檀当即跪下,“女儿还把麒麟玉牌给了千灯,请父亲责罚。”
南宫一族百年世家家规森严,麒麟牌不传旁支,更遑论传给外姓。
南宫瑞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罢了,起来吧。为父当年也是这么对先太子的。”
希望着借南宫一族的势力保他远行无虞。
“父亲与明懿太子情同手足,我与千灯亦如此。”
“若是昭宁在四方城有需要,就派人把这个送给她。”茶几上落下一计沉闷的声音,南宫瑞跨步走出去上朝。
南宫云檀一抬头,是墨翠玉麒麟。
“云檀替千灯谢过父亲。”
沈千灯用一根银簪撬开匣子的底层隔板,下面是用棉絮包裹的一块墨翠,经复杂的雕工刻成麒麟的形状,沈千灯拿出另一块白麒麟在掌心一对,浑然天成。她把两块贵重的玉牌裹着帕子放进了一个精巧的多宝盒中。
盒中还有许多写了字的薄纸,这是她重生以来能将忆起的成安和兖州官员记成的名册。
这多宝盒还是在青州时师兄随手做出来的,以螺旋环环相扣,若是多次推不开这九宫格,引线将摩擦引燃盒中硝石自毁。
前世她并没有再收到另一块墨玉麒麟,应当是她今世借了南宫家少主查账簿的名义,云檀怕她露馅,特意送来的。
多谢,云檀,还有楚王叔。前世今生,他们都待她如血亲。
沈千灯在心里默念,点燃了南宫云檀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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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七日来复,利有攸往:出自《周易·复卦》
“佛陀七阶”概念出自《大明三藏法数》卷三《天台四教仪集注》
千江有水千江月:出自佛教禅宗灯录《嘉泰普灯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