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李今禹收到崔明发来的消息时,手里还端着托盘。
“好的,稍等。”他低声回应顾客的话,动作迅速,然后快步走向酒柜。今天店里人很多,声音纷乱嘈杂。开放式厨房里传来滋滋的烤肉声,电视上正播放着晚间新闻,背景音混着客人们的交谈声。
尤其散座里几个中年男人喝红了脸,领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一会儿在玩酒桌游戏,把玻璃杯敲得叮当响,一会儿又在高谈阔论自己过去的那些年。
后厨的蒸汽扑在他脸上,混合着油烟和洗洁精的味道。李今禹把手机塞回口袋,把酒放好在顾客桌上后,转身朝还在后厨的店长走去。
他站在冷白色的灯光下,喉结微微滚动,声音比平时更低:“老板,今天我有点急事要处理,我想早点下班。”猜测到对方大概率不想同意,又进一步补充:“我可以只要一半的薪水。”
不锈钢料理台反射着冷光,水流声哗啦啦地响,男店长正埋头清洗食材。听到冒出来的声音,他皱着眉偏过头看向眼前的人,把他上下扫视了一遍。
“一看就不是个能干活的,”店长咂了下嘴,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嫌弃,“谁把你招进来的。”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从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扔在油渍未擦干净的台面上。
李今禹低头看向钱的位置,伸手去拿。
男人转过头去找装食材的篮子,哐当一声放在不锈钢台面上,“才干几天就想着偷懒,下次再这样就不用做了。”
李今禹走出烤肉店,动作变得不紧不慢,转身又走进隔壁的便利店。自动门打开的瞬间,冷气混着关东煮的香气扑面而来。
他用手里一部分钱买了包烟。
店门口的吸烟区空无一人,李今禹依靠在褪色的广告牌旁。打火机窜出的火苗照亮他苍白的脸,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才缓缓吐出,笼罩在他的视线上空。
口袋里的手机抖动,伴随消息传来的通知声。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静地抽了一会儿后,走到垃圾桶旁把烟头按在灭烟处,直到确认火星完全消失,才松开手让它坠入漆黑的桶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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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今禹推开公寓门时,玄关的感应灯应声亮起。客厅的吸顶灯正亮着,磨砂玻璃窗上映出崔明高大的身形,他正一动不动地站在与窗户正对的书架前,只能让人看到背影。
李今禹把鞋换好,径直走过去,刚出声喊道“崔叔…”。
话音未落,崔明已经转身逼近。“啪”的一声,一个巴掌先一步落下。
下手不轻。
李今禹甚至没看清对方抬手的过程,左脸就传来刺痛。他被扇偏了头,下唇内侧磕在牙齿上,瞬间尝到铁锈味。几缕碎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他骤然收缩的瞳孔。
“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崔明的声音从头顶压下来,皮鞋尖进入他低垂的视线,“你还要出错、失败多少次?”
“一个周测,我没有想到那个人会去买通出题老师。”李今禹回答。
他被男人一把掐住后颈,力道相当大。
动作带着不容挣脱的强硬,硬生生将他按得身体不受控地向前倾。
“但你还是第二名。第二名?你居然连财务部金部长的儿子都没考过。李今禹,这就足够说明你没有做到、没有准备到最好。”
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沉甸甸的失望和一种近乎羞辱的尖锐。
“我花钱资助你,条件是什么?”掐住后颈的手倏然松开,李今禹还未来得及吸进一口完整的气,下一秒头皮传来剧痛。崔明更粗暴地拽过他的头发,让他抬头,迫使他环顾四周。
“看看你现在住的房子。”墙上挂着的画像在他模糊的视野里摇晃剧烈,“再想想你读的学校。”
语罢,没有丝毫预兆,崔明拽着李今禹狠狠向墙角砸去,身体的撞击让他疼得发出闷哼。
“如果你不是第一,”崔明突然笑起来,“那这一切就不会有你的名字。”
男人蹲下来和李今禹对视,语气嘲讽“今天这位部长和我闲聊的时候,说我眼光独到,实在太善于投资。你猜他怎么夸你的?‘那孩子很有天赋’。”
再一次拽起他额前湿透的碎发,右边额角已经有渗血痕迹。
“真遗憾…”崔明忽然松手,看着少年因突然失力而重重地朝后下方墙壁靠去,“天赋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因为消失得太快了。”
崔明站起身,掏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指间沾到的血迹。再看向地上狼狈不堪的人,表情失望又嫌恶。
“你还有一次机会。”
“如果做不到,那你就可以被淘汰了。”
房门关上,屋内陷入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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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些问题她一直没有思考清楚。
崔璐提着花篮和水果,思绪飘散。
想到好几年前念初中时在班级里做的自我介绍,想起她刚在位置上坐下时,同桌友好的问好。她短暂地回忆了一会儿,印象最深的是那股淡淡的青绿叶香和同桌浅浅的笑容。
不太清晰的记忆画面中,对方校服右上方的姓名牌上字体印刷整齐,卢沂可。
回过神来,电梯刚好抵达楼层。
崔璐低头去查看手机里的信息,闻到走廊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走廊尽头,医护工作人员推着清洁车碾过地砖缝隙,发出咯吱轻响。她数着病房号停下脚步,指尖在金属把手上悬停两秒,才轻轻压下。
“崔璐?”女生看到她时很惊讶。
病床旁边柜子上的绿桔梗是新换的,玻璃瓶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最外层花瓣边缘微微卷曲,在空调冷风中脆弱地抖动。
上一次见到卢沂可时,她还不是这样。
几周的时间,就这么轻易地改变了一个人。
那时候她的眼睛总是亮的,开朗又热情,课间喜欢拽着崔璐的袖子讲冷笑话,讲到一半自己先笑倒在课桌上,还总喜欢给崔璐带很多好吃的,总说吃到美味的东西就会感到幸福。
眼前的女孩,剪短的头发,没有血色的脸,攥着被角的手指节凸出,像嶙峋的树枝。
“你来看我,我很开心。”她沉默着思考了很久,大概是觉得只有这句话最合适。
她像以前那样笑着,但让人感到陌生。
崔璐轻轻捏住她的手,触感冰凉,“这几天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怎么说呢...我没有想到医院也会有这么好吃的饭菜,虽然我吃不下太多。”
她慢慢地抱住双腿,脸往下埋,眼睛盯着前方,眼神渐渐失焦,单薄的肩膀在宽大的病号服下细微发抖。
“爸爸每天都来看我,我很开心。但他不来,我就不开心。可是我也知道他为什么不来,他工作很忙,每天帮人运货到很晚,他也很累...我不应该要求这么多。”
她的思维开始发散,不受控制地说了很多,但自始至终,一件与睿林相关的事情她都没有提到。
室内的窗户被打开一条缝,偶尔涌进几股微潮的风。车流声紧凑不断,车辆飞驰而过,像要迅速果决地碾压过人的腑脏。
她握着她的手直到最后,“没关系的,”崔璐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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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来了梅雨季,偶有小雨。大概那点诗情画意的味道一旦消失殆尽,频繁的雨幕在这个时候就会显露出它本来的、令人厌烦的特征。
一小时后的崔璐站在某个路口,举着一把十分钟前在地铁口买的透明雨伞。
伞面不大,雨水沿着塑料边缘汇聚成线,不间断地滴落,在她脚边形成一小圈深色的水渍。
她看了看脚下一点钟方向被雨水浸湿的烟头,抬脚压过轻溅的雨珠。
崔璐没有提起去看望卢沂可的原因,因为对方的状态并不好。至少总不能在这个时候告诉对方,我选择关心你,是因为这其中也掺杂着至少百分之多少的利己因素。
为了印证某种猜测,为了让自己心里那些挥之不去的疑惑找到答案。
这听上去未免有点残酷。
但她几乎是笃定地认为,卢沂可,这个名字本身,她身上那些尚未清晰却沉重异常的、与睿林相关的过往,以及她所遭遇的一切,都紧紧缠绕着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心底不断翻涌的奇怪感受。
那不太像同情。
更像是强烈的熟悉感,以及某种共鸣。
需要从一个人身上获取一些东西,而这个人刚好遇到了一些困难,那她该怎么做呢?
答案没有藏在雨中。
她还需要点时间。
崔璐在雨棚下把伞收好,在进入室内前把它放进了咖啡馆门口的收纳篮。
这个季节的雨夹带着苦闷,空气中漂浮着一股令人不快的黏腻与潮湿。
天气糟糕,心情也算不上好,所以崔璐点了一杯汤力冰美式。
“您好?实在不好意思吵醒您,但是由于我们店马上就要打烊了…”
崔璐闻声,视线转向斜前方的角落。那里,一个穿着宽大黑色卫衣的人陷在咖棕色的豆袋沙发里,兜帽拉得很低,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头。从卫衣下透出的肩宽和骨架轮廓,勉强能辨别出是个男性。看样子像是维持这个姿势睡了有一会儿,刚刚才被走近的店员出声唤醒。
他没有不悦,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像是习以为常,唯有的明显动作是在他呆滞了几秒后,朝叫他的店员礼貌性地点了点头。整个过程像是影片卡顿,可以感受到他其实还没清醒,整个人仍旧处于一种混沌状态。
崔璐习惯性去看餐号,再抬头时视线刚好与那位拿着皱巴巴的杂志即将往外走的人相撞。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促而清晰地交汇。
不算夸张地说,她大概和所有见过这张脸的正常人一样,呼吸短暂地停滞了一秒。
干净利落的面部线条,中和东西方特质的五官,窄双,细密纤长的睫毛,深邃的眼窝契合着一双大的深棕绿的眼睛。白且偏粉的皮肤,米棕色的头发罩在帽子下,边缘可以看出微卷的弧度。
一张很难让人忘记的脸。
崔璐默默地咬下吸管。直到对方擦身而过时,她才注意到他手里那本被翻得卷边的杂志。哪怕折痕相当明显,但依旧能够识别的出那是她学校的校刊。
睿林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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