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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格
“罪?你是说……”肖舒意还待再问。
“佛曰,不可说,”老丈高深莫测地打断,眼尾的沟壑微微收紧:“你只需知道,他不会好过。”
“肖家娘子,你看,他活着也好不到哪里去,要不,你就跟我去下面吧?”老丈摸着自己的山羊须,语焉不详地看着肖舒意。
“下面?”肖舒意霎时警惕起来,身形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明显想逃:“我不……”
话未说完,她只觉得身上似有大山压顶,直压得她动弹不得。
老丈慢慢踱步到她身边,依然慈眉善目:“相遇即是缘分,我断不能再放任你乱了凡间的秩序,你若是此刻不跟我走,下次就该是无常来把你铐下十八层地狱。”
肖舒意顿觉不好,放声尖叫:“放开我!”
她周身鬼气暴涨,狰狞的脸孔逐渐被青色鬼气覆盖,鬼气激荡间,可窥见她的本相——
原本的娇颜消失无踪,金黄的郁金裙在夜色中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焦黑的身躯!
大火吞噬了她细嫩的肌肤、长翘的浓睫、乌黑的长发……只留下了一具焦炭般的躯体——
尖利的獠牙从焦糊的双唇中破出,更是让她凶相毕现,可怖异常!
千疮百孔的焦躯上渗着暗褐色的浊液,青黑鬼气不断爆发、释放、升腾,混合着焦皮糊肉的焦臭腥气扑面而来——
那是她试图激发鬼气突破束缚!
可是,不管她怎么挣扎,都只是徒劳……
院中不过两人,一个年近古稀,另一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但是偏偏就让她无法动弹!
肖舒意见状,加倍地调动体内鬼气,不过一瞬,爆体而出的浓郁鬼气便在她四周聚成了浓雾!
赤华心知,再这样下去,待鬼气消耗殆尽,她或许只有一个下场——
魂飞魄散!
她皱着眉头上前,纤细白皙的食指轻点在少女焦黑不平的眉心。
淡淡荧光在少女眼前闪起,一股无法理解的力量自额头处缓缓注入。
平和的丝丝凉意游走在她已经不存在的“残躯”里,似是能消减五脏六腑里的痛楚,也能抚慰她被烈火侵蚀肌理的伤痛……
暴涨的鬼气似被抚顺,也似被压制了。
身周的鬼气逆着外流的方向,一丝一缕地钻过被灼烧过的毛孔,回到残破的身躯里。
肖舒意逐渐平复、安静下来。
她垂头静默良久,焦黑的身躯似乎失去了所有力气,连肩头都无力地塌了下来——
因为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似乎没有办法逃脱了……
夏虫在鸣叫,一声一声短促的鸣叫似在催促着众人。
赤华叹了一口气:“我能替你做些什么?”
焦黑的眼洞朝裴老丈“看”了一眼,这才转向赤华的方向:“娘子,我的长姐……”
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说着停了下来。
良久,才她摇了摇头,喃喃道:“罢了罢了……”
长姐必定恨毒了她……
肖舒意抬头,已经流不出血泪的眼洞望向夜空:“是我连累她了,现在又留她一个人孤零零地……”
说话至此,她泣不成声:“我实在对不住她……”
良久,她木然地转头,空洞洞地看向裴老丈:“走吧……”
裴老丈像是才想起某桩要事,着急得似脚底踩着风火,道:“丫头,欠你的酒钱来日再还,后会有期……”
小院中平白卷起一阵轻风,吹得院中石灯忽明忽暗。
淡如烟霭的风影簌簌围拢在老丈和肖舒意的身边,似有若无地卷动地上落叶。
一老一少两道身影逐渐消减,至无影无踪。
石案上多了一条素白绢布。
赤华指尖一勾,轻飘飘的绢布打着转儿卷入她手中。
绢布在她手上自发展开,里子上有一道朱砂符咒——似乎是传信符。
这裴老丈莫不是怕她讨酒钱?
若她拿着这方绢布到裴府讨要酒钱,还不知会不会被当成疯子打出来。
她摇了摇头,把绢布重新卷起来,踏着汀步慢悠悠地往院后的厨房走。
角落里的院门无风自动合拢,一声轻细的“咔嚓”响动,门栓落下,院中石灯“咻、咻”地接连熄灭……
*
天才蒙蒙亮,寻医馆的前堂门就被韦管家敲开了。
来开门的少女神色从容,未见有任何不耐,甚至嘴角还勾着一抹笑意。
管家毕恭毕敬地等在门外,当先躬身施礼,脸上是难掩的喜气:“司娘子,我家三郎君昨日便醒了,还能跟我们说话。”
赤华笑应:“如此便好,管家今日来是怎么了?”
莫不是这病好得太易太快,他来讨回多给的赏钱?
管家笑逐颜开:“自然是要请司娘子过府,为我们三郎君复诊,再者,我们郎君也想见一见司娘子。”
这钱银轻松到手的活计,赤华有何拒绝的理由,当即应下,转身提了医箱便要出门。
门外停了两架青布牛车。
这时,管家掬着笑走近,他眯着看人的双眼似乎更小了,“知道司娘子坐不惯轿子,所以准备了牛车。”
“有劳管家了。”赤华脚尖轻点,轻盈跃上了车辕,钻进车厢。
直到此刻,韦管家这才猛然惊觉,这女大夫虽身形纤瘦,但身姿灵动轻盈,想必她孤身在长安开医馆的确是有所依仗。
牛车缓行,不过一壶茶的时间便到了。
赤华不紧不慢地咽下最后一口蒸饼。
路边有小摊卖蒸饼和甑糕,她选了咸口的蒸饼,羊肉和葱做馅儿的饼,吃着人都精神了。
刚好车厢内茶具、茶叶一应俱全,她将油纸叠好,倒了半杯烧开的白水,悠哉悠哉地饮尽,掏出手帕擦了嘴角,这才出得车厢。
管家早已候在车旁。
今日这韦府,连小门外都候着人。
阖府上下一扫往日的阴霾,来往仆役脸上难掩喜色,见了她更是敛容垂首、侧身让行。
熹院主屋门窗尽敞,屋内亮堂通透,似乎连角落都无半分阴翳。
前日病得只剩一口气、靠着名贵药材吊命的韦安远,今日已经能坐起身来,在婢女的小心翼翼的服侍下喝粥。
这矜贵郎君半张脸上贴着白布做底的敷料,另外半张脸看上去依然面目清俊。
他微不可察地朝赤华点头,而后便由着赤华问诊。
赤华诊过脉后,又凑近细看他的脸。
这次,随侍的人都没有阻止。
而韦安远也不躲不闪地打量起骤然靠近的女医。
这女医看上去不过桃李年华,白皙的脸上似是天生的笑靥,即便不说话时,嘴角也微微上翘。
但据管家说的,就是这么一个带笑的女郎,却……
微凉的指尖触及他下颌处,那是敷料与皮肤相接的边缘。
她利落地揭起敷料。
“嘶——”哪怕只是细微的动作,但创口和敷料的拉扯的疼痛依然让他忍不住抽气,脸也随之往另一侧躲去。
敷料下的伤口,红褐皮肉上渗液减少,已经开始结痂。
虽然留疤会让他在选官一道上难再往上走……
不过,韦家还会有什么未来?
赤华直起身,垂眸看着痛得龇牙咧嘴的男人:“韦三郎君可有旁的不适?”
或许是怕牵扯到身上的伤势,他只微微阖眼,连嘴皮子都张不利索:“没。”
那让他无知无觉不醒的病因已消,韦安远恐怕只剩下身上的烧伤比较严重。
“郎君尚且年轻,只要按着之前的方子吃上几日便好,至于脸上的伤,白膏是当世治疗烧伤的上佳良药,继续用着便是。”赤华没有再开新的药方,只抽出手巾拭手。
话毕,她收好了医具便准备往外走。
“司娘子……”床帐里的韦安远忽而含糊不清地出声。
赤华回头,帐中的男人隐在阴影下,脸上的神情让人瞧不真切。
“管家说你有些神通……”他犹豫片刻,终还是忍着脸上撕裂痛楚再次开口:“她……是不是走了?”
在他病着的时候,虽然周遭的人都认为他无知无觉,但他实际上还是有着朦胧的感知。
旖旎怪奇的梦里,天地同色,万物灰寂。那个着郁金裙的少女神色缱绻,一切与往常无异……
赤华停下脚步,道:“是的,走了。”
虽早料到会是这般答案,可真听到时,他还是蓦地怔住了。
熟悉的寝房里,每一个角落都有那少女的影子,她或躺在长椅上看书,或坐在榻上与自己下棋。
还记得初见那日,山中梨花如雪,风过处,碎瓣纷扬,树下一明媚少年,明眸玉颜不似凡尘中人,更像志怪传奇中误坠凡尘的仙女。
他一眼便知,这是“她”。
他唯恐惊着她,难以自控地屏住呼吸,悄然往前走了几步。
“咔”脚下枯枝轻断——
她倏然抬眼,春日薄阳透过梨花枝桠,斑驳映在她不施浓朱、不贴花钿的雪颜上,也映出了她清湛眸中闪过的一丝惊讶。
春风忽急,吹落杏花如雪。
有几瓣沾在她鸦羽般的鬓边,韦安远几乎要上前伸手——
“阿团!”远处传来其他女子的呼唤。
少女神色慌张,匆匆后退,就连袖中滑落一物也毫无所察。
待她身影消失在□□尽头,他上前拾起,竟是一纸诗笺。
“空山梨雪飘残时,惆怅人间万事非……”字迹清瘦带涩、柔中藏寂,隐约可窥见写诗人落笔时的沉吟。
他抬头,唯见山林深处青色身影一闪,她分明回头望了一眼。
小厮凑上来:“郎君,这诗笺……”
他将写着残诗的纸笺收入袖中,闻着指尖残留着的梨花香气,忽然轻笑。
后来……
虽他早已有妻室,肖父不过微末小吏,却也敢断然拒绝他纳妾的请求。
他也无法理解,家中妻妾成群,却对那么一个少女如痴如狂。
友人见他为这小家碧玉牵肠挂肚,笑话之余纷纷为他出谋划策。
没过多久,他便在教坊中再次见到了她。
少女脸上的明媚不见踪影,睫羽暗影下藏着一点未熄的微光,恰如折枝插瓶的残花,蔫软的瓣尖垂着霜露,悄悄地折射出细碎的亮,不肯全然黯淡……
韦安远忽而悔道:“如果,那时候让你来给阿团看病,或许她就不会……”他说着,止不住地哽咽。
真讽刺,肖舒意小名阿团,却再也无法与家人团圆了。
女医双眸微微一凝,眸底掠过一抹冷澄:“韦郎君,没有‘如果’。”
“要说如果,那还不若是‘那日你没有随你友人登高,也并未遇见她’。”
韦安远听后脸色剧变,仿佛陷入了新的梦魇,喃喃道:“原来……一开始便是不该的……是我……原来都是我……”
“其实,她会死,也不全都是你的缘故。”赤华上勾的唇角带着一丝讽刺,不疾不徐地轻声说着。
“你可知,你为何会中毒?”
“你还记得,你夫人曾经亲手料理过肖娘子的汤药饭食吗?那时你觉得这妇人识大体,还特意夸奖过。”
“可你知道吗?那里面多添的药,到最后都变成了现在让你心痛的药……”
“一天一天,一点一点,经过你的手,通通都喂进了肖娘子嘴里……”
那一勺一勺的汤药!
他每日喂给她的汤药!
韦安远的呼吸骤然一滞,随即如离水之鱼般大口急促喘息。
粗重的呼吸狠狠牵扯着脸上的大片灼伤,一阵阵的抽痛顺着肌理蔓延,竟似钻透筋骨、缠遍四肢百骸,直痛得他心口发紧——
原来……原来……
他的阿团,他的舒意,从此不过是一抔黄土,一缕幽魂。
最后都是因为他!他娶的毒妇!
心口一阵剧痛——
韦安远痛得捂着胸口径直从床上栽倒下来,重重跌在冰凉的花砖上!
待他撑着身子想爬起来,抬头才发现——
这屋里哪有年轻女医的身影!
他挣扎着,终于坐稳在地上,不顾脸上的疼痛高声喊道:“来人!”
有婢女从屏风后快步转出,瞥见地上狼狈的韦安远,急忙上前屈膝搀扶:“郎君您怎么了?”
“司娘子呢?刚才不是还在吗?”韦安远在婢女的搀扶下坐回床上,捂着灼痛难忍的半张脸问。
“司娘子?已经走了小半个时辰了,还是郎君您让奴婢送出去的,”婢女奇道:“郎君,您该不会是睡模糊了?”
看着韦安远脸色苍白,额头冒出密密麻麻如豆大的汗珠,婢女慌张问:“郎君又不舒服了?要不让管家把司娘子请回来?”
韦安远怔怔地望着那女医曾站过的地方。
怎么可能?方才明明还在的!
……难道真的是自己睡迷糊了?
“不用,我再睡下就好。”韦安远拨开婢女的手,躺倒在床上。
真有病也好,自己或许能快些见到阿团了。
只是,梦里那女医说的,李氏的所作所为……
那锥心之言,似乎还在一下一下痛击他心尖。
他嘴唇动了动,带着疼意颤声吩咐道:“让管家来一趟。”
*
延康坊,寻医馆。
晌午已过,医馆里没有病人。
赤华从韦宅回来途中,又在坊门前买了一碗索饼,这会儿正饱得打嗝。
她在堂中坐了许久,都未见中午歇摊的浆水郎路过,心里不知为何有些烦躁。
下意识间,她探向袖间,随即摸出一枚赤红玉牌。
长而方的玉牌通体赤红,不知道是何种玉料雕琢而成,她曾用火烧过,也用石锤过,却不见它分毫损伤。
玉牌还没有她手掌大,一面以云雷纹刻为装饰,雕刻着“司命”二字,而另一面则有另外二字。
“赤华。”她指尖触及玉牌上的字,无意识地念了出来。
最初,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但她却认得这块随她出现的玉牌上的字。
这四个字,她似乎生来便认识。
“赤华”二字给她带来莫名的熟悉感,于是她便用这两个字作为自己的名。
世人都有姓,而自己没有,于是她便用了玉牌上的“司”作姓。
民间的神话传说中,司命是是掌凡人命格的神。
赤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能掌人生死的神,但她的确有一些能力。
譬如,她能“看见”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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