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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路相逢
檀夭夭还真跟来了城西柳巷。
全因那沈照临身上的追踪术蓦然消失，本欲跟踪到底的她抬脚刚出茶肆，还不余十步，怀中罗盘便转起来。
给檀夭夭好一阵心潮澎湃，什么逗弄的心思都没有了，若是找点捉到那叛徒复命，自己也不用时时刻刻为任务而提心吊胆。
可拐了七八个弯，指针却不动了。
彼时日头彻底沉下，玉京城笼进一片昏沉的靛蓝里，坊市两侧的灯笼次第亮起。
她襦裙早已被汗洇得深浅不一，结结实实地贴在背上，檀夭夭不信邪，又摊开手心。
死寂。
连刚才招蜂引蝶的意思都没了。
这玉京城绝对是克她吧？！
檀夭夭骂这罗盘没个准头，把自己带进这片灯红酒绿里，她心里发堵，步子一快又猛地刹住。
巷口忽明忽暗，前方几步，一道雪白身影静静伫立。
那人墨发高束，褪色的绀布胡乱系作披风，内里一袭素白缎面圆领袍，领口微敞处，露出半截靛蓝交领，他腰间革带紧束，再无半点纹饰相扰。
要她说，单是左襟这道艳色，便劈开了周身的寡淡。
又俊又俏。
烛光一并投在那道影身上，又正好在面上晕开，春水似的，衬得他倒是眉眼如画了。
檀夭夭不免看痴，于是大着胆子凑近细看。
沈照临微微仰头，目光穿残破门楼，沉凝着注视远方，指尖捻着一张泛黄的符箓，无风自燃。
等等，这人怎么是沈照临。
檀夭夭眼珠一转，脸上瞬间堆起一个毫无破绽的、近乎天真的表情。
她足尖一点，裙摆拂过地面，无声无息就凑到了近前，声音刻意拔高，带着点夸张的惊喜：“哎呀！这位……这位仙长？”
那人身形几不可察地一僵，缓缓侧过头。
“道友。”他微微颔首，声音清朗平稳。
“哎呀。真真是狭路相逢。”檀夭夭歪着头，眼睛亮晶晶的，仿佛真的第一次见，“敢问沈仙长你贵姓呀？”
沈照临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甚至可以说难以察觉的无奈。
酒楼里的泼酒挑衅言犹在耳，此刻却装疯卖傻，演得活灵活现来了。
他面上丝毫不显，依旧温和有礼：“在下姓沈。檀……檀夭夭道友。”
他准确无误地点出她的名姓，姿态平和地点点头，目光在她艳丽到刺目的脸上轻轻一掠。
檀夭夭没听出他话里的机锋，笑容更盛，毫不客气地站到了他身侧半步之内。
“哦。沈道友认得我？”她故作惊讶，随即又理所当然地挥挥手，“沈道友在这儿干嘛呢？看风景？”
罗盘没反应？奇了怪了，那刚刚几不可察的一转算什么？
言毕，她也学着沈照临的样子，探头探脑地朝向那黑黢黢的废宅。
“巡查。”沈照临言简意赅。
“巡查？”
檀夭夭立刻来了精神，像个缠着大人问东问西的孩子，脚步却亦步亦趋地跟着沈照临移动，他往左，她也往左，他停下，她也停下。
“沈——道友。”她拉长了调子，“您今年贵庚呀？看着真年轻。”
她不等回答，又自顾自问下去，一连串的问倒豆子似的浇下来。
“听说你们中原的修士入门都早？哎，你几岁开始练剑的？我看话本子上都写一岁。”
“……嗯。”
“你们剑修是不是都特别穷？”她挑剔地扫过他素净的白袍。
“尚可。”
“你是镇海天宗弟子？听说清规戒律多得吓人，连酒肉都不许沾？那日子过得如何？”
“并非如此。宗门自有法度。”
“你腰间……哦，没挂剑。对了，它叫什么名字？”
“万山归。”
“我要跟它道歉吗？”檀夭夭意有所指。
“不必。”
沈照临步履平稳，目光扫视着废宅周遭的断壁残垣，以及更远处灯火通明的赌坊。
他转眼盯了她半晌，于是又继续耐着性子应付。
这女子装傻充愣的功夫一流，行为更是毫无章法。酒楼一个样，挑衅找茬，还给他下追踪术。
如今又一个样，热络、亲切，为了搭话问一大把鸡毛蒜皮的问题。
到底在图谋什么？
**
不知不觉二人已走到废宅那扇朽烂歪斜的院门前。门内黑沉沉一片，杂草丛生。
沈照临的毫无预兆地停下，目光钉在门内左侧一处倒塌的厢房阴影里。
檀夭夭一时没刹住，差点撞上他。
她正想开口抱怨，却见沈照临神情凝重，沉声道：“妖气。”
“妖？”檀夭夭心头一跳，脸上却立刻换上夸张的茫然，踮起脚顺着他的方向张望。
“什么妖？哪呢？你眼花了吧？是那边吗？”
她嘴上飞快地转移话题，身体却下意识地侧向一边，借着宽大的袖摆遮掩，飞快地垂眼扫向袖中紧握的罗盘。
死寂的盘面中心，象征方位的青铜指针此刻如同被线牵引，直直地朝向那处坍塌的厢房。
檀夭夭脸上的强装的茫然瞬间僵住，一丝难掩的惊愕蓦然浮现在她眼底。
她着实没想到，这妖真的能和寒煞气扯上关系。
这趟没白跑！
这突如其来的异变远超预期，她甚至忘了控制表情，这细微的失态没能逃过沈照临眼角余光。
她方才那番做作的表演，还有此刻袖中疑似灵器的异动……
沈照临心头疑云更浓，面上却陡然一转，换上了副温煦关切的模样。
“檀道友。”他微微俯身，靠近她些许，眸中满是真诚的担忧，目光精准地落在她拢得紧实的左袖口，“你似乎，从方才起，就一直看袖中。”
他语调温和，又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可是受伤了？”
他那只戴着玄色手套的手作势要伸出，“在下略通岐黄，若道友不介意……”
檀夭夭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将左手往身后一藏，她眨眨眼，挤出个假笑：“我哪有什么事呢？定是瞧错了吧？”
她否认飞快，眼神躲闪，强自镇定地指着沈照临方才注视的那片阴影。
“你不是说有妖气吗？咱们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走走走！”她像是急于摆脱这尴尬的关切，甚至反客为主，抬脚就要往那半塌的院门里闯。
“且慢。”沈照临伸手虚拦，态度温和却不容拒绝。
“此地凶秽，情况不明。”他看着那漆黑的门户，语气凝重，“檀道友若无必要，还是留在此处较为稳妥。”
“凶秽？”檀夭夭像是抓住了话柄，红唇一撇，刻薄劲儿又冒了上来，“沈仙长堂堂‘剑映明月’的大剑修，还怕这个？再说了……”
她眼波流转，带着点挑衅：“你们正道不总说除魔卫道当仁不让么？怎么，不允许我为保护玉京百姓尽点力了？你不去，我去了。”
她不等沈照临再劝，足尖一点，红裙飞扬，竟真的一侧身，从那歪斜院门的缝隙里钻了进去。
沈照临望着她消失在门后黑暗里的身影，唇边那点温润的笑意彻底淡去，只剩下一片深潭般的沉静。
他不再犹豫，身形一闪，紧随而入。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粘稠的黑暗扑面而来，陈年腐朽的霉味、泥土的腥气，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渗入砖石的铁锈味。
阴冷潮湿，吸一口都让人肺腑发凉。
檀夭夭刚踏进来没几步，那股浓烈气息就直冲鼻腔。说不来是妖气，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她只看见月光被高墙切割得支离破碎，檀夭夭定定神，却只能勉强勾勒出房舍狰狞残破的轮廓。
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记忆恍惚，强烈的不适瞬间涌上，也顾不得什么伪装，立刻用宽大的袖子死死掩住口鼻，眉头拧得死紧，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嫌恶低哼。
“呕……什么味儿！恶心死了！”
她像是踩到了秽物，连连后退两步，离那倒塌厢房的方向更远了些，目光嫌恶地扫视着周围瞬间扭曲的墙垣。
等等……扭曲？
沈照临已立在她身侧，手中那张符箓黄光微亮，目光锐利如隼，一寸寸扫过那片坍塌的废墟，似乎在搜寻方才一闪而逝的妖气。
她眨眨眼，这种不适感又消失了
沈照临头也未回，只低声道：“此地久无人居，秽气难免。若道友不适，可随时离开。”
“谁、谁不适了！”檀夭夭强忍着恶心，放下掩鼻的袖子，声音却闷闷的，带着点被熏出来的鼻音，“要查就快点查！这鬼地方我一刻都不想多待！帮你还不——”
她顿了顿，将话止歇，语气有些弱，却仍然颐指气使地用手虚点那片废墟。
“喂。沈……师兄。咱们再晚几步，那鬼怪都吃饱喝足走了。”
沈照临没有理会她话语里的催促，他全副心神都系在那废墟之上，符箓的光芒稳定地亮着。他抬步，谨慎地朝那片残垣断壁走去，步履无声，身形在昏暗中显得异常单薄。
檀夭夭故作跟上，实则站在原地没动。
她嫌恶地用脚尖拨开脚边一块沾满湿泥的瓦片，嘴里还在不依不饶地抱怨：“脏死了。这味儿沾到裙子上洗都洗不掉……喂，沈照临——”
“你人呢？这味儿腌臜死人……”
她百无聊赖地又看了一眼袖中罗盘，指针死死指着沈照临探查的方位，纹丝不动。
等了半晌，废墟那边除了那人的脚步声，再无其他动静。
檀夭夭的耐心彻底告罄，她不耐烦地抬起头，正要开口催促。
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
四周死寂。
刚刚还在坍塌厢房废墟前弯腰探查的雪白色身影，消失了。
一同消失的，还有那荒草萋萋的院落。
再也看不见残壁断墙，甚至连脚底地板、头顶月光，都像被一只无形巨手瞬间抹去。
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悸的绝对的虚无。
没有风，没有声音，没有方向。
她仿佛被孤零零地抛进了一个无边无际的深渊里。
檀夭夭脸上的骄纵、刻薄还有不耐瞬间冻结，随即被一片真切的、猝不及防的惊骇彻底取代。
“沈照……临？”她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在绝对的死寂里显得突兀，刚一出口就被无边的黑暗吞没，再也不能激起一丝回响。
一股寒意，并非来自外界，猛地从身后窜了上来。
她来不及细想，猛地回头，身体的本能反应远超大脑，一抹水红倏然漾开，双刀破空，硬是顶住了那一击。
她伸出手，轮盘终于转了，却不是呆呆地指着一个方向。
而是狂风暴雨，摧枯拉朽，整个罗盘如同死灰复燃，旋转，再旋转。
妖气。
还有，寒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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