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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榆晚
在此之前。
谢锦青苍白张脸,右手几乎是拧着小腹那块肉,疼痛盖过疼痛。他勉力站稳下车。
司机瞅着他,问要不要送他医院,“打折。”
“不用。”谢锦青从牙缝里挤出字。
他真没时间跟这个破恶役值闹了,却还得糊弄过去这个傻白团子。
谢锦青:“你总得等我处理完我遗留的烂账,不然我进监狱了,就更没机会左右恶役值了。”
“所以,现在帮我一下吧。”
022沉默。
他恳求022,闷潮的雨衬得鼻音有点可怜。谢锦青连打俩喷嚏,坚持敷衍022:
“继续留在仓库和宋弈那边找证据吧。”
“我保证,在你回来之前,恶役值能降下去。怎么样?”
“……至少降回75%!”
“嗯嗯我尽量。”
他垂眼,小心地提裙摆,凉拖跨过窄巷里的水洼。啪嗒啪嗒的响。
聊川市旧城区的筒子巷,阿嬷在楼道口支着长椅打盹,空气里的潮钻骨头缝。
“阿嬷,落星啰,别在外面睡,该收衣服啦。”谢锦青上楼前顺道喊了声她,说的是当地的方言。
“姑娘,你哪家的,怎么没见过?”阿嬷眯着眼坐起来。
“我来看亲戚。”谢锦青露出温和的笑容。
亲戚姓柳。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的那个柳。
阿嬷和善的面孔凝固住。空气很寂静,外间有雨。她瞄了眼谢锦青的长相,悻悻。
这里姓柳的住户不多,像谢锦青这么漂亮、文气的,只有那一个。
“你说柳穗?”
“她住六楼,右边最靠里那户。”
阿嬷摆摆手,不肯再开口。
谢锦青一愣,地址没错。他倒不知道,柳女士叫“柳穗”。
原来她以前连名字都是假的。
谢锦青不由得失笑。
然而就算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那么不受人欢迎啊。
叹息消弭于密雨声中。
雨越下越大,谢锦青摸额头,有点烫。他敲铁门,防盗栏生红锈,哗啦啦铁链响,瘦且薄的女人错开条门缝。
“谁?”女人恹恹出声。
“妈。”谢锦青舌尖顶上颚。陌生的字眼叩开他生疏的唇齿,有股子灰尘味儿。
他被呛了个喷嚏,再止不住咳。
“要死啊痨鬼!”直到对门那户有人隔着门叫骂。
“……”
“我没生过女儿。”女人困惑地皱起细柳眉。她打量着眼前水鬼般的瘦高女孩儿,好一阵儿,女人的表情倏忽僵住:
是的,她确实有过一个孩子。
女人没了情绪。
那孩子后来是变性还是异装癖,她都不在意。就算现在站在她面前,“我没生过废物。”女人皱了皱鼻子。
她是连嫌恶都很有少女情态的那挂。
女人朝他伸出手。
谢锦青撇撇嘴,他就知道。他掏出手机,给女人看那个通告——他的悬赏通告。
“我现在身上没钱。”
“不过么,一报还一报。”谢锦青说,他仍用一只手堵着嘴。
咳嗽是藏不住的,就像贫穷。谢锦青环顾周遭,脱了皮的墙、扑闪的裸灯泡。
“而且,看到您过得这么惨,”谢锦青露出挡不住的笑容,“我想这笔钱应该至少够支付你三个月的房租了。”
【宿主恶役值-0.1%】
女人默然,半晌,纠正他:“四个月。”
这听起来毫无意义。女人感到无趣,径自回屋里。
她没有关门。
玄关也没有适合谢锦青的拖鞋。
但这是个好消息。
她独居。
几乎与世隔绝。
窗帘堵住了外界所有的光,门栓再次锁上。谢锦青有点生疏地锁上它。
女人犹自在柜子前翻弄,拿出一盒盒药对着天花板微弱的灯光看字,再挨个整齐地摆回去,桌上只留下感冒药,还有体温计。
她很沉默。
做完这些,她去厨房烧水,水壶吁吁响。
这间屋子还活在上世纪。
谢锦青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蒙的布被他揭开,沾了一手灰。
他找不到遥控器。
她说在抽屉里。
抽屉上面是红色的座机。谢锦青忽然发现,他连聊川市拨110的区号都想不起来了。
牢狱的生活可能耗尽了她所有生气,阴沉、倦怠、枯槁,谢锦青也差点没认出她。
她倚厨房的门框,白色的水汽漫过她头顶。
女人慢吞吞地说:
“下午曲警官来找过我。”
“冰箱有大前天的蛋糕,你生日。”
“上周,小宋来看我。”
小宋?叫得还挺亲昵。谢锦青哑然,哂笑。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来找她。谢锦青意识到这一点。
“曲警官说,我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联系他。如果可以,你到我这里,让我跟他说一声。”
女人点燃一只细烟,她闷头吸,长舒一口气。
这让她隐隐焦虑的心绪镇静下来。
她坐到谢锦青的对面:
“但是我在监狱没死,偶尔也有点特殊关照。”
“我想着,你没有把我留给你的,谢氏给那起医疗事故平账的账目给他。”
“他”是谁,不言而喻。
她没成婚的丈夫、他没户口的父亲。
女人叼着烟嗤笑,“好孩子。”那一点笑穿透她的气腔,仿佛就已经拼尽全力。
“好孩子,我不会揭发你。”
“不过应该很快就会有人来逮捕你。”
女人无谓的笑声格外刺耳。
“他们不会在意我的话,更不会在意你。”
她拍谢锦青的脸颊,呼——惬意地吐出烟圈,谢锦青忍住没躲。他刚想扯出个笑,慢半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小孩子了。
而女人其实依旧神经质。
“柳女士。”谢锦青冷冷地拍开她那只手。
女人不在意,平静地端详谢锦青,像在评估和取舍什么。
“但在此之前,说说吧。你为什么把我们的事告诉了其他人。”
她吐字依旧很慢,咬字愈轻:
“宋弈?”
“那孩子和你一点也不般配。”
很遗憾,“现在不是包办婚姻的时代。”谢锦青没当回事儿,“您自由恋爱的眼光也很差,这说明我适合别墅反买。”
谢锦青真没当回事儿。
或许吧。女人耸肩。天真。
“你跟他说了多少?”
“他知道你的爸爸花五十万就可以买掉他堂妹的医疗事故、他叔叔叔母,哦,还有他爸爸的命吗?”
“四条性命呢。”
烟灰一掸,尘埃落地。女人笑:
“都不够值谢氏当时月度盈利的零头。”
“不过谁让生得不好呢?命贱。”
“哦,也不止那一例。”女人想起来,“我给他平账,那副特效药应该还在市面上又流通了两个月才停止生产。”
“因为原材料短缺。”
她漫不经心,像是闲话别人的谈资。
不合时宜得,谢锦青想:劳改也不足以改变柳女士这样的人。
怎样的人?
从小乡村考上来的大学生,和公司老总女儿的上门女婿勾搭,熬死老总,害死老总女儿,与虎谋皮也害了自己。
烂俗到不能再烂俗的故事。
她自己这样,也觉得她的孩子会这样。
“所以宝宝,不要同人家纠缠啦。”
“你以为你在钓人家?”
“你前脚被警察押走,人家后脚也找到我这儿了。你猜猜,他都问我什么?”
她咧开的笑隐含怒意,红唇殷着血;吐出的语调阴阳怪气,白牙嚼着筋。
“说不定,人家已经知道了全部。”
她的红指甲划过谢锦青胸腔,剖开、剜弄。
“想要我们的命。”
“怎么就不能藏好我留给你的东西呢?”女人惋惜的叹气,她想不明白,“宝宝,你就这么缺爱吗?”
“妈妈都因为你入狱了。”
最后一句话猛得敲碎了谢锦青眼前哈哈镜般的世界。
女人一下从啃噬他的美人妖萎缩回干瘦、年老的原貌。
他清醒过来。
——入狱。那不是你活该吗?
谢锦青费解地瞟她一眼,嘴唇动了动,没搭腔。不想跟她吵。
这个点,他该在病床上准时服药、输液、打镇定然后强行入睡。
而不是和一个疯女人蜷在旧屋里,分不清是发烧还是断药导致的幻痛,耳朵里钻电视机发出的、时大时小的怪调。
电视里,新闻说谢氏医疗又资助了某某地区的希望工程。
“谢氏医疗的前身是民心制药,谢董事长自继任以来,始终坚持并发扬已故奚老董事长的慈善事业……”
每个字音都落在谢锦青勉强能听懂、连贯起来的边缘,
“你的手气真晦气。”女人抱怨拿遥控器的谢锦青。
“嗯。”谢锦青没反驳。
他又说:“宋弈知道。”
他故意的。
女人眼皮一跳,她猛得坐起身,扭头盯这个儿子。
“你真把账目给他了?”她气笑了,声音称得上尖锐。
“怎么会。”谢锦青垂眼,“我不像您,我不会被轻易放弃。”
“不过,听你这么说,我大概知道他查到哪了。”
谢锦青弯唇。
“还有,现在您应该打不过我了。”
在女人阴鸷的注视下,谢锦青站起身去厨房,水开了。
谢锦青用筷子搅药水。
纸杯很烫。
在厨房等着的时候,谢锦青顺手打开冰箱,没想到还真有个完整的蛋糕,占了一层冷藏。
祝青青28岁生日快乐。
蛋糕上的劣质色素字歪歪扭扭,奶油也看起来粗糙。
谢锦青不讲究,他没找到叉子,洗洗手指戳了块奶油。
舔舔,有点酸。
不是幻觉。
“其实我今年27了,妈妈。”
谢锦青也不知道说这个有什么用。
“你忘了,你减过一年刑。”
他有点低烧,有点困。
但是今晚还不能睡。
他在这里也睡不着。
药很苦很苦。
谢锦青觉得这里索然无味,他敲敲022:
“宋弈那边怎么样了?”
*
“在此之前,宋先生,我们能先聊聊么?”
齐思成打量宋弈,有点惋叹的意思:
“我师傅传给我点陈年的资料,是一起医疗事故,跟您还有谢氏有关。”
他不再针锋相对,相反,他比最开始见宋弈这位受害者家属的时候还尊重。
从职业上划分这态度,可以归类为:
当事人。
十五年前,一个外地的小女孩死在手术台上。
从最开始的医疗事故到最后被定性成医闹。
这家医院是民心制药合作的承州第三市医院,这个死者是第一批使用民心制药推出的特效药的患者。
她是唯一一起记录在案的特例,她的死因是药物过敏,家属并未提前告知医院。
最终,出于人道主义,民心制药病重的老董事长亲自出面补偿受害家属。
宋弈默然,他看着齐思成递过来的那份旧报纸。
被装在透明的证物袋里,被保存得很好,上面还有几笔圈画的批注。
“但是这起案子到这里并没有结束。”
齐思成很直接:“现在,你有个机会可以重启它。”
“将真相公之于众,让真凶绳之以法。”
“宋先生,你有不搭上自己也能光明磊落报仇的路。”
“……”
谢锦青眨眨眼,他还有点状况外。022的分身跟他大眼瞪小眼。
谢锦青不可思议:“系统,这警察内涵我?”
“是的,宿主您不用怀疑。”022憋着90%恶役值的气,默默肯定他。
022趴在车载摆件的旁边,豆豆眼对上宋弈。
好奇怪。
怎么总感觉他好像能看见自己一样?
“您想问什么?”
宋弈垂眼,似是不经意,视线掠过了车载摆件旁的空气,可那里什么也没有。
将困惑藏进心底,宋弈不假思索地答:
“我会配合警方的相关调查。”
宋弈不再看022。
可那种熟悉的注视感仍粘着宋弈的肌理,叫宋弈如芒刺背。
很诡异。
谢锦青不应该、更不可能在附近。
他有点紧张。
他发现自己了?
谢锦青窝在橱柜边的小马扎上,吸了吸鼻子。
022的虚影探头探脑,惊疑:“你哭了?”
不至于吧?虽然宿主的脑电波这会儿确实不比白天的活跃,现在低沉得像死了——几乎没起伏。
……他只是真感冒。
谢锦青懒得跟022解释。
透过022的视域,谢锦青一眼觉察宋弈的异样:
垂眼睫遮掩的、轻轻震颤的瞳孔;眼圈下隐约的、因睡眠不足而疲惫的淤;脸上也不怎么显血色。
这个完全没有“照顾好自己”概念的家伙。
这时候,指腹只要顺着后颈突起的那一小块骨下滑,就可以抚过白衬衫底下紧绷的脊背。
最重要的是:这时候,宋弈总不会说好听话。
“这种说话打官腔的人最讨厌了。”
谢锦青捧着纸杯,小口啜黑黢黢的苦药液。
嘴巴里有点甘草片的回甜。只有一点点。
谢锦青瓮声说:“开静音。”
022:……
你还按上遥控器了。
022想着:看在恶役值-0.1%的份上,莫生气。
它刚关闭听感。
“算了,不看了。”
谢锦青要把022的连线申请切断。
022:?
不是哥们儿。
“等会儿等会儿,你现在在哪?我还需要在这边待多久?”
022忙叫住谢锦青,它狐疑地问:
“我给你搜罗来的线索你都看了吗?”
022现在怀疑谢锦青就是单纯想把它支开。最重要的是:
“你在我离开之后又干什么坏事了?”
022真的很好奇。
“还有恶役值怎么能-0.1%的?”
它把算盘拨得啪啦啪啦响,也没对上-0.1%的账。
谢锦青怜悯地瞥了022一眼:“因为我妈是会计。”
他说了个冷笑话。
好吧,不开玩笑。
其实是谢锦青无聊,路上拿022的恶役值评定说明书当厕纸读物。
很长的一串字,简单归结下来就是因果律:
善因善果、恶因善果扣分;恶因恶果、善因恶果加分。
再具体到某件事的话。
有害人想法不加分、有害人倾向如加分、有害人行为大加分。
有补救意识微扣分,有补救倾向半扣分,有补救行为大扣分。
虽然谢锦青的情况更复杂。从客观角度,受害人的态度也是辅助的评定因素。
那“-0.1%”是柳穗这个污点受害人施舍的。
或者说,谢锦青真的找上门的时候,柳穗确实有一瞬松动。
谢锦青需要的就是这点松动。
他看着药液里倒映的自己,眼神微黯,有嘲弄和算计的意味。
他的妈妈,从来不肯把后路全寄托在一个人身上。哪怕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也不行。
但谢锦青想撬动她。
他走投无路,在最后关头突然发觉一点良心,用自己给她换点好处。
然后,在她犹豫着松口的时候,果断咬下自己想要的东西。
“你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当谢锦青将手伸向藏卧室床底上了锁的保险柜,柳穗的声音蓦得在他身后响起,悬停在头顶。
柳穗倚着门,神情倦怠,用指尖掸落烟灰。
说不上多痛恨,她无所谓:
“你和你爹一个烂德行。”
再多的话,也懒得说了。
谢锦青只在这个女人的眼睛里看到失望。
那很坏了,谢锦青心想:他还想从女人这儿翻出完整的账目呢。
柳穗只留给他特效药申报期的项目账。
她自己则拿着最关键的宋弈一家的命账,吊谢家父子留她安稳活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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