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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心疯
谷家兄长应了樊月瑶的话后便不再吭声。
狄玉仪知道他们几人平日里必定玩笑惯了,因此并未将方才的话当真。只是见他这样,狄玉仪仍是主动问好,将人唤回神来,再问起别的,让玩笑止步于此。
仅提了一句似闻到饭菜香气,樊月瑶便将什么红霞、笑容皆忘了个干净。她告诉狄玉仪,晚间饭食从午后便开始准备,樊家厨房磨刀霍霍,杀鸡宰羊、熬汤炖肉,一应俱全。
如此忙碌下来,及至正式开席,已是月上梢头。
父亲母亲的故友皆在正厅用餐,开席前有人想将狄玉仪带入其中,还是樊月瑶出马,“据理力争”,方才让她留在院中石桌。
早早跑向城外的樊循之仍是不知所踪,没人提出去找,看来已然习惯他的作风。
狄玉仪便不再多嘴。
整个金风堂的小辈,算上樊循之也在内也才五人。
狄玉仪知道这是为什么。
萍水庄不仅属于父亲,还属于曾经住过的许多人。院子太小,他们成人后便一一离开,唯有父亲长住其中,也唯有父亲最终娶妻育女。
父亲是萍水庄的“庄主”,但他同样不是唯一的庄主。
萍水庄第一任主人住进来时,萍水庄还没有名字。她未曾嫁人生子,却收养了许多被弃养的婴儿。养得多了,她便给这院子起名萍水庄,意为“萍水相逢”。
萍水庄住不下那么多人,孩子们长大后另寻住处,可心却始终留在萍水庄。第一任庄主临终前,在他们之间选出最稳重的那个,将萍水庄过给了他。
于是萍水庄有了第二个主人。
父亲是萍水庄第十五任庄主,他说,萍水庄的规矩是:庄主不可婚娶生子。
“可他非但要娶妻,还要娶都城里的公主!”有人怒吼出声,大力拍桌,说的话与狄玉仪心中所思别无两样。
狄玉仪看他一眼,记起他叫彭大,白日里曾绷着脸让她喊彭伯伯,被薛姨母说凶神恶煞。
几杯酒下肚,彭大已是情难自控。他那一掌拍在厅内红木桌上,直将碗碟拍下桌去。有同样醉酒的人接住了将要落地的碗碟,连声赞“好”。
原本埋头进食的樊月瑶搁下筷子,喊狄玉仪,“姊姊,彭伯伯他……”
樊月瑶“他”了半天,没说个所以然。不知是否认为彭大已经没救,她转而替接下碗碟的人圆话,“他夸的必然是彭伯伯的力气!”
樊月瑶还想拉上谷家兄妹帮腔,但彭大并不给她机会,他继续斥道:“你说他走就走,还跑去替那皇帝卖命?这下好了,死了!他这不是活该是什么?”
“谁让彭大喝酒的?”薛姨母大约也没料到彭大越发起劲,呵斥彭大后急忙安抚狄玉仪:“没有的事啊玉仪,酒后胡言当不得真的!”
“玉仪”两个字仿佛触发了彭大身上的机关,他脸色一下由赤转白,突然打了自己一个耳光,闷头不再讲话。
薛姨母起身离席,正打算过来,狄玉仪摇头笑道:“没关系的,玉仪明白,关心则乱。”
她神色如常,继续进食,只是吃了两口,发现樊月瑶依旧神色惴惴看着自己。狄玉仪想了想,夹一块五香糕放进樊月瑶碗中,“月瑶放心,我真的没事。”
樊月瑶仍是忐忑,“姊姊真的不生气吗?”
狄玉仪无奈,“骗你做什么?”
她也给自己夹上一块五香糕,小口吃下后,评道:“甘甜软糯,一点儿也不腻人,月瑶应当会喜欢。你快尝尝。”
樊月瑶只好依言品尝,但明显已是心不在焉。
幸而她的愁绪来得快、去得更快,没多久便能同狄玉仪说起南明城内各色吃食,哪家点心更好、哪家面食又难以下咽,她了如指掌。
谷家兄长谷展怀偶尔会替樊月瑶补充几句,再提些南明特有的小玩意儿,说改日可请樊月瑶带她去寻。
“谷大哥,你可真会使唤人。”樊月瑶摇头叹气,转头却立即安排起了行程。
只是谷怡然不大说话,隔三差五便望向门廊。
狄玉仪同他们交谈时并不敷衍,因此也没人发现,她其实只有一半心神留在院中石桌。
厅堂那边拦住一个彭大,还有“李二”、“王三”。他们杯盏磕碰间,这场名头上为狄玉仪而办的接风宴,终究还是拐向了对父亲母亲的追忆。
你一言我一语,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讲起哪件事来都没头没尾,偏偏席间众人都能领会。
唯竖耳去听的狄玉仪被蒙在鼓里。
只有偶尔窥听到一点父亲初遇母亲的糗事时,她才能跟着浅笑。她笑时,樊月瑶和谷展怀便会以为,她对正讲着的那些南明风物很感兴趣,介绍得也就格外细致些。
狄玉仪知道不该这样,她知道得全心全意面对真心,知道过去的东西就是过去了,可她控制不了自己。
她太想再多听一会儿。
*
樊循之踱着步子绕过影壁时,除去很难被影响胃口的樊月瑶,厅内厅外几乎已无人专心吃食。
厅内那群喝得东倒西歪的,一时大笑,一时嚎哭,颠三倒四说着相同的话。说某年某月,敬春林遇见了德容长公主;又某年某月,他惹了长公主生气……然后他便死了,长公主也死了。
留下萍水庄这么个再无人肯住的破院子。
月亮玉盘似的悬在头顶,未被任何阴云遮挡。樊循之毫无阻碍地看清院内光景,他从未见过这样不知所谓的席面,一个个的,全都像得了失心疯。
谷展怀歪脖盯着个陌生女子,嘴上不见停歇,几乎要赶超樊月瑶的聒噪。可听他讲话的人瞧着每句都在回应,实则半边身子都偏向厅内醉鬼。
除去白日才与自己解除婚约的郡主,这人身份不作他想。
樊循之纳罕地看向谷展怀,看他魂不守舍,自然也看那个勾他魂魄的人——直至被谷怡然喊入席中,樊循之都在为这一眼后悔。
他跑马跑到这个时辰,早已腹内空空,本该大快朵颐,偏就因这一眼食之无味。
樊循之恨上今夜光可鉴人的月色。若不是因为它,那人眉梢眼尾的伤怀,本不至于分毫毕现地被他收入眼中;她被月色笼着的模样,更不会始终挥之不去。
这位郡主是个一心多用的行家里手。
她右耳听堂内胡言乱语,左耳听院中喋喋不休,手上还惦记着不冷落任何一个碗碟……这只手此刻轻巧捏着筷子,白日里却曾用力到骨节凸起。
樊循之烦闷得要死。
白日驾马离开前,狄玉仪攥紧车帘的手仅是如同掠影般在眼前闪过,可它就如同方才的随意一眼,直到此刻仍旧阴魂不散地留在心里。
车帘才一皱起,他便明白自己讲话有欠考虑。无论狄玉仪是否听见,又是否捎着“退婚书”来到南明,都不能成为樊循之妄自评判她的理由。
但除那一句“都城来的大小姐”,樊循之自认讲的全是实话,因此他不愿意折返回去,同她讲些违心的场面话。
他选择信马离开。
可离开或许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白日是我讲错了话,抱歉。”樊循之放下碗筷,突兀开口。
席间人反应各异,而樊循之自这晚落座后,第一次正儿八经抬头。他与狄玉仪对视,她先是回避,待看了一圈,发现众人皆是茫然,才明白这话真是对她所讲,只好再看向樊循之。
已如愿见她将心思收了回来,他本该适可而止,可狄玉仪非要扯出个假笑,还很宽容似的表示早已原谅他的冒犯:“那番话并无不妥,兄长无需如此。”
人哪里会懂得适可而止?
樊循之轻嘲,笑她,也笑自己。他问狄玉仪:“那你如何不好好进食?”
“什么?”狄玉仪微一愣神,先看自己筷间时蔬,又看樊循之。樊循之读懂了她的眼神,那里面写满了疑问,问她如何就没有好好进食。
樊循之大口咀嚼食物,想说他这样才叫好好进食,样样吃、样样都如同嚼蜡算哪门子的好?他哼一声,终究没有无聊到非要戳穿她强自压下的难过。
“你怎么回事?”谷展怀撞向樊循之的手肘,他才夹起的肉片落回盘中,“讲话没头没尾的。”
“你才是怎么回事?眼珠子都快瞪穿了。”樊循之饿极了,丝毫不想替他遮掩。
谷展怀急忙去看狄玉仪神色,可她忙着与面前那些食物“争斗”,哪里还注意得到谷展怀?见状,他明显放下心来,指着樊循之“你、你、你”个不停。
樊循之真想问他脑袋里装了些什么,心心念念的人便连一个眼神都不肯给他,他却还有心情对自己叽叽歪歪。
说失心疯当真是没冤枉他。
“打什么哑谜呢。”樊月瑶盯着他们俩,莫名道:“谷大哥看见什么了?”
谷展怀极快否认:“没什么。”
“那瞪眼珠子做什么?”樊月瑶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有她同谷展怀纠缠,樊循之乐得自在。
现在只要忽视狄玉仪,他便能毫无阻碍地安心进食、填饱肚子……他也的确做到了忽视,只是忽视得太短,短得连一刻钟都没有撑到。
几乎是产生饱腹感的瞬间,樊循之的身体就像是被人夺走。他不听使唤地抬起头颅,先看狄玉仪,再看她身前堆满食物的碗碟。
一刻钟不到,樊循之初步满足了口腹之欲,而狄玉仪也从他进食的姿态里,“学会”了什么叫做大快朵颐、什么又叫好好进食。
不知是同樊循之置气,还是听人忆往昔被打断后,急需寻找别的事来分散注意,狄玉仪正在尽己所能,以更文雅的仪态咽下更多吃食。
他再次搁筷,“吃不了这样多就不要吃。”
“你又是怎么回事儿?”没撬开谷展怀的嘴,樊月瑶转而呛起了亲兄长,“从前不是坐下便吃、吃完便走,今日怎啰里啰嗦。不是你叫玉仪姊姊好好进食,她如今好好吃了,你又是生的哪门子气?”
樊循之也觉得自己好没道理,狄玉仪既乐得听,让她听便是,非要将人心思拽回来。
现下好了!原本只他吃不好,这会儿一桌人都吃不好。
指不定都城的人就爱这样进食,小口小口、面无表情,狄玉仪八成乐在其中,是自己多管闲事。至于那眉间阴云?必然是樊循之自己臆想出来的了!
“随你的便。”樊循之抬筷低头,不再说话。
再管她,自己也得成个失心疯!
*
狄玉仪张口欲讲些什么,强塞进肚内的食物却涨得她难受。逞一时意气便是这样,自有大把苦果等着她尝。
她是后知后觉回过味来,樊循之的“好好进食”,同乳娘的“莫要强撑”一样,皆是一眼将她看穿后的劝诫。劝她宣泄,劝她最好还是洒点儿泪珠。
狄玉仪倒很想落下两行泪来,好叫大家宽心,只是早已忘记该怎么酝酿它们。黄昏时她挤了挤眼泪,没挤出来;方才樊循之撂筷,她又开始尝试,仍是一无所获。
经樊循之一闹,院内陷入长久的寂静;静得有些过头,以至被厅堂喧闹一衬,无端端叫人没法忍受。
于是不知由谁起头,南明风物又被充作和缓气氛的引子——还能是谁?无非樊月瑶或谷展怀罢了。
狄玉仪笑自己装腔作势、明知故问,笑完又开始胸闷。
她仍在无知无觉地吞咽食物,仍将心思一分为二,院内院外各留一份。年长年少都好,谁的真心她都没有接住,谁都有各自的脾气和心事。
一场无关狄玉仪的接风宴,厅内人哭哭笑笑几轮也就可以散去。
最后就连薛姨母也醉得走不稳当,她由未见得清醒到哪去的樊叔叔搀着,来到狄玉仪面前。她轻轻拂过狄玉仪的脸颊,说狄玉仪与她母亲很是相像,她重复道:“你与容娴真的很像。”
“容娴她……上回同她相见,她还讲下次便带你来。”薛姨母说得断断续续,“你瞧,哪有那么多下次?”
容娴,狄容娴,德容长公主的名字。在平康,除了父亲,从不会有人这样叫她。
狄玉仪低声喃喃:“我已经来了。”
薛姨母耳力很好,她捕捉到这句低语,用力点头,“是、是,来了就好。”
狄玉仪送走薛姨母,又等来了别的叔伯。
她成了个端坐的摆件。
自厅堂出来的、尚能认人的,便同她叮嘱“往后将萍水庄当成你家”;认不出人的,从她身旁踉跄走过时,嘴里仍念着已经讲过一晚上的名字。
“玉仪姊姊,我带你回家吧。”樊月瑶挡在狄玉仪身前,挡住了又一个想往前来的醉鬼。
狄玉仪迟缓抬头时,樊月瑶已被樊循之拽离原地。
“你做什么?”樊月瑶尝试挣脱蛮不讲理的兄长,力气悬殊太大,没有成功。
樊循之似个冷面判官,无情开口:“又没人捆她手脚,若难受,她自己不会走开?”
“都是长辈,哪里好随意走的?”
樊循之单手摁住始终不肯老实呆着的樊月瑶,“那你是要做什么,这些便不是你的长辈了?”
狄玉仪一直看着他们,他们说话未曾压低声音,她将樊循之话中讽刺听得分明。她安静坐着,一直等人散完,才对樊月瑶说:“多谢月瑶,只是难过总要发泄掉的,今夜过去也便好了。”
“大家心里念着父亲母亲,总好过全然不在意。”狄玉仪笑笑,“多听听他们的事,我总归还是高兴的。”
判官听完这话,奚落愈发明显,“你莫不看看自己脸上高兴几分、难过又有几分?”
“兄长又如何笃定我在难过?”狄玉仪不再无视他。
她不怕樊循之的目光,她偏要直视樊循之。难过又如何,不认便全都不作数。
“你非要睁眼说瞎话是吧?”樊循之得到肯定回答,点起头来比她还要用力,“行,你爱怎样——”
话没说完,樊循之一时失察,竟被樊月瑶与谷展怀偷袭。他们一人拽住樊循之一边胳膊,嚷嚷:“怪了,怎么早没发现,最该拉走的其实是你!”
狄玉仪挺直腰背坐在原处,先与谷怡然道别,又朝狼狈不已的樊循之淡然颔首。
樊循之牙都快咬碎了:“就多余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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