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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惊梦
元宵过后,陆硚凭借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以及比城墙还厚的脸皮搭上了一艘南下的渔船。
船老大是个泼辣的混血女人,有一半的胡人血统,黝黑的脸上生着一双摄人心魄的碧蓝眼睛,刀削斧劈般的下颌凌厉地沿着脖颈往下延伸,穿过笔直的脊背,最后停在粗壮的踝骨。
船老大的名字叫玉古尔,是突厥语里珍珠的意思。
这会玉古尔半蹲在船头擦刀,嘴里叼着一根不知从哪薅来的野草,偏头朝陆硚这边看过来,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汉话,大致说道:“那个谁,你叫什么名字?”
陆硚笑笑,随口说:“我姓陆,叫……陆无名,草字一穷,别号二白。”
“一穷二白?无名之辈?”玉古尔收刀入鞘,朝陆硚挑眉道,“倒也像这么一回事。”
被人调侃了一番,陆硚也不恼,反而靠着船上的柴火垛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右胳膊枕在脑下:“没办法啊,我家里穷的很,也没有当官的命。”
“所以想来打渔?”玉古尔三两步朝陆硚走来,在他对面坐下,“你这细胳膊细腿的,不是个干苦力的料子。”
陆硚双目微微瞪大,仔细的辨别了那句“细胳膊细腿”,又在自己和玉古尔的胳膊间反复对比了一番,最后认命的眨眨眼:“我会做饭。”
玉古尔哈哈一笑,拎着自己的刀往船舱走去,挑起竹帘前还不忘扭头冲陆硚道:“后厨在最北角,去吧。”
陆硚只笑了笑,继续靠在柴火垛上。
这艘渔船一路南下,却没有跟着其他渔船一起走寻常的水道,反而选择从江南河绕道而行。此刻斜阳夕照,光影层层叠叠的在水面上铺散开来,两侧山岭明暗对映,天风吹皱一川粼水。
陆硚支起腿,闲适地吹起一连串的口哨。
神迹里的时间流逝和现实中是很不一样的,虽然被它定义为平行时空历史,但跟真正的历史仍有差别,有时一个呼吸间便已经过了几个日月更迭,有时候明明只是弹指一挥却仿佛三秋已过。
当河水从一片波光逐渐染上墨色,也不过是陆硚打了个哈欠的功夫。
“别吹了,吹一下午了,”路过的船工扔过来一个纸包,不偏不倚砸在陆硚的脑门上,“吹的老子尿都憋不住了。”
陆硚头也不抬地回怼道:“自己肾不好就直说,别瞎找理由。”说着他从脑门上拿起那个纸包,掂量了一下,软的,而且还是热乎的。陆硚三两下拆了油纸,抱着里面的粗米饭团大快朵颐。
吃完之后,陆硚拿着空出来的油纸叠了个歪歪扭扭的纸飞机,“嗖”的一下朝前扔去。纸尖在河面划过一道漫长的涟漪,穿过接天莲叶,最后打着旋儿的停在皑皑白雪之前。
冬日里河面结冰,渔船便不再前行。玉古尔一行人把船停在岸边,点了几个火盆取暖烤肉。
“姓沈的那小子呢,又躲柴火堆里了?”玉古尔一手撕着烤羊腿,一手拎着酒壶猛灌了几口,“一个大男人,给自己整的跟小媳妇似的,天天躺柴火堆里,见不得人吗?——姓沈的,过来!”
陆硚被震的捂着耳朵,假装听不见,嘟囔道:“才过了多会,时间不一样也没有这样变的……”
陆硚话说一半,突然顿住了——船上空空如也,除他之外哪还有别的人影?
“哒哒哒……驭!”
尖锐的战马嘶鸣声在耳侧响起,飞扬起的尘土骤然扑了陆硚满脸。几乎是瞬间,周遭场景陡然翻转,殷红的鲜血漫过长河,狼烟滚滚,铁器相碰间血肉横飞。
陆硚放眼望去:尸骸遍地、满目疮痍。
他看见玉古尔手中的长刀血流未干,碧蓝色的眼下一道狰狞长疤皮肉翻飞,铁甲污脏,烽火连天映在她身后,犹如一道火雷般撕开了夜色。
陆硚飞快的在脑中回顾起历史,后来的大唐发生了……
“错在贵妃!”
一道雄厚的声音劈进陆硚脑海,他乍然抬头,只见万千士卒停步,愤恨地望向中间花容失色的妇人。
六军不发无奈何。
三尺白绫飘在空中,仿佛没有尽头一般。
“臣,恳请陛下,处死杨贵妃……”
辗转峨眉马前死!
陆硚在此刻恍然大悟——天宝十四载,安史之乱。玄宗迫于无奈舍弃所爱,最后马嵬坡下的玉颜变成一抔黄土,可大唐依旧风雨飘零。
贵妃、贵妃、玉环……
究竟是谁的错!
陆硚垂头对上贵妃死不瞑目的眼,那一瞬间,大唐百年余影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徐徐展开——
绒衣铁甲血染残城,黄昏下老马锵然跪地,四隅一片孤寂,唯听天地间黑鸦嘶哑的孤鸣。余下的人在尸山血海中酿跄回首,满眼萧瑟。
陆硚缓缓捡起地上残破的鼓锤,铮然敲响皮鼓,放声喝道:
“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寒水河畔,长风凛冽肃然,大雪掩埋了一切。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鼓锤越敲越快,几乎敲出了残影。陆硚看着周遭场景不断变化,残垣断壁,草木深重,烽烟四起处,悲血染旧城……
“嘭!”
皮鼓破开,里面流出深红色的血。刹那间变幻的画面破碎,变成了千百块的虚影,每一块都是记忆中的大唐。
虚空中缓缓伸出一只手,提着青色的莲花灯笼。陆硚垂头,措不及防对上了一双幽绿色的眼睛。
“送给你。”
那人将灯笼塞进陆硚手中。
陆硚下意识的脱口而出:“谢谢你……”
不对!
神迹再怎么有别于现实,它被定义为平行时空历史,也是真实存在过的,时间的流逝是它与实际空间唯一的不同。
但这双手……假的!这里已经不属于普通神迹的范畴了。
几乎是陆硚产生这个想法的同时,空间内的一切开始飞速瓦解,黑暗吞没了琼楼玉宇和山川草木,月亮从虚空中浮现出来,被不断的放大,闪粉炸放在空中。
小孩生脆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元宵节,吃汤圆啦!”
陆硚狐疑的扫视着周围,所以还在这里吗?他还在那座石拱桥上,在那个元宵夜的大唐?
可他又对上那双幽绿色的眼睛。
不对不对不对!还是不对!
陆硚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头就跑。他认出那双眼睛了!当时在天关里,最后一片黑暗中注视着他的,就是这双幽绿色的眼睛,连眼角下的小痣都分毫不差。
可在天关中见到的人,怎么会出现在神迹中的大唐呢?天关规定第二条,天关不是神迹。
陆硚直觉这是一个很大的麻烦。他一边纳闷一边跑的飞快,心里暗自把中管署上上下下骂了个遍,搞什么修正神迹改变历史,当自己是橡皮擦呢,改哪里擦哪里吗!
一口气跑出去好几百米后,陆硚猛的一个大拐弯扎进小巷子里,还没等他换两口气,闪粉又突然在他头顶炸开。
“元宵节,吃汤圆啦!”
陆硚骂了声操,手伸到腰后去摸自己的银枪。
因为从来不修正平行历史,陆硚是无法主动离开神迹的,早年的时候他一直卡神迹的bug,做一些无伤大雅的改变,比如偷摸拿走小孩的作业、在某个官员的折子后面画小人等。后来神迹被中管署高层修复完善,这种法子便不奏效了。不过机缘巧合之下,陆硚还是发现了他可以继续当漏网之鱼的法子——
死亡是他在神迹里的终结。
只要在神迹里主动死亡,陆硚就能回到现实世界。这也是为什么他整天揣着那把银枪,隔三差五就往自己脑门上嘣一发。
陆硚双手在腰间摸了一圈,顿了顿,又摸了一圈,然后面无表情地把自己的袖子、衣口翻了个遍。
枪不见了!
“我真是服了,”陆硚忍不住蹙眉低骂,“他大爷的偏偏这个时候丢。”
远处明月被不断放大,黑夜蒙上了一层冷淡的素光。陆硚叹了口气转身,果不其然又对上那双眼睛。
眼睛的主人坐在屋檐的边缘,暗红色的长袍逶迤地拖到地上,风一吹就能擦过陆硚的脸。他双手撑在身后,目光毫不遮掩地打量着陆硚,然后抬手隔空扇了他一巴掌。
虽然没有真的打到脸上,陆硚还是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心里咯噔一下:这人的眼神怎么看着有点恼怒,还……有点委屈。
不过陆硚顾不上多想,视线又投回刚才的那座石拱桥,拼了命的冲过去。他知道那双眼睛还在看着他,天空中的闪粉也不断的反复炸开,无数孩童的声音混在一起:
“咯咯,元宵节,吃汤圆啦!”
“元宵节……”
“吃汤圆啦……”
陆硚跑到桥上,翻上一侧的围栏,然后近乎恶劣地朝那道红影偏头一笑。下一刻他双手放平,果断地跳了下去。
在空中坠落的过程中,陆硚心想:摔死应该会很疼吧,不过没关系,也就那么一瞬间,这么高的地方应该能死透的。
“嘭!”
落到地上的那一刻,陆硚“哇”地吐了一大口血出来,可能是溅到了眼睛里,视线朦胧间就只能看到一片深红。
陆硚估计自己的肋骨应该摔断了不少,内脏也碎成渣了,浑身上下都变成了一摊烂泥。
真的好疼啊……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陆硚是被锅里的鱼汤给香醒的。他平躺在地板上,旁边趴着不知什么时候钻回来的陆胖锤。
陆胖锤是陆硚收养的狗,四条腿都很短,但身子却胖乎乎的,活像一根长了腿的锤子。于是陆硚在收养了它一个月后,果断地给它取了胖锤这个名,至于姓嘛,就跟他姓陆。
陆胖锤舔了舔陆硚的脸,窝在他身边。
“别舔了,”陆硚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在陆胖锤的头顶摸了一把,“走,吃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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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辛弃疾《贺新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