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旧

　　南枝回到丞相府时，暮色已笼罩了整个院落。她刚踏入自己的闺阁，白芷便匆匆掩上门，从袖中抽出一封烫金拜帖。

　　"小姐，靖北侯府送来的。"

　　南枝接过拜帖，指尖微微发颤。烫金的封面上印着靖北侯府的徽记，一株苍劲的古松环绕着"许"字。她小心拆开，里面是一张素雅的笺纸，上面寥寥数语：

　　「南小姐惠鉴：
　　前日得闻令尊珍藏《广陵散》古谱，知舟不揣冒昧，恳请一观。若蒙允准，三日后未时当携薄礼登门求教。
　　靖北侯世子许知舟谨启」

　　南枝将信笺贴近鼻尖，隐约闻到一丝清冽的松木香。她唇角不自觉地上扬——这哪是求见南大人，分明是寻了个由头来见她。

　　"小姐，夫人那边..."白芷欲言又止。

　　南枝将信笺收入妆奁最底层："母亲既已知道拜帖的事，想必不会阻拦。"她顿了顿，"去准备些上好的龙井，世子来时用。"

　　白芷刚退下，门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南枝迅速合上妆奁，转身时已恢复平静。

　　"姐姐好雅兴。"南音倚在门框上，手中团扇轻摇，"听说靖北侯世子要来府上做客？"

　　南枝不动声色地整理衣袖："世子仰慕父亲才学，来请教琴谱之事。"

　　"哦？"南音走进来，目光在屋内扫视，"我怎不知伯父与靖北侯府有交情？"

　　"父亲交友广阔，妹妹不知也属正常。"南枝走到琴案前，随手拨弄琴弦。

　　南音忽然凑近："姐姐身上有股松木香呢，莫不是收了什么礼物？"

　　南枝心头一跳，面上却浅笑："妹妹说笑了，方才焚了檀香罢了。"

　　南音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忽然压低声音："姐姐可知太子选妃的事已定下来了？大伯父今早入宫，带回消息说太子殿下对姐姐青眼有加呢。"

　　南枝指尖一颤，琴弦发出刺耳的声响。她强自镇定："这等大事，自有父母做主。"

　　"姐姐当真甘心？"南音眼中闪着狡黠的光，"我听说靖北侯世子风度翩翩，比太子殿下更胜一筹呢。"

　　南枝抬眼看她："妹妹今日话多了。"

　　南音掩唇轻笑："妹妹是替姐姐着想。"她忽然从袖中抽出一方素帕，"对了，这是姐姐落在我那儿的吧？"

　　南枝瞳孔微缩——那正是她在相国寺"遗失"的帕子，如今上面却多了一行墨迹："未时三刻，藏经阁后"。

　　"妹妹看错了，这不是我的。"南枝声音平静。

　　南音将帕子收回袖中："那便罢了。"她转身欲走，又回头道，"对了，元成哥哥说，世子若来府上，他要好好'招待'一番呢。"

　　待南音离去，南枝才发觉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月牙痕。她深吸一口气，从妆奁底层取出那枚墨绿色玉佩，紧紧攥在手中。

　　三日后，靖北侯世子的马车准时停在了丞相府门前。

　　许知舟今日一袭靛青色长衫，腰间系着银丝纹带，整个人如修竹般挺拔清雅。他身后跟着两名侍从，一人捧着锦盒，一人抱着琴囊。

　　南元成亲自到门前相迎："世子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许知舟拱手还礼："冒昧打扰，还望海涵。"

　　南枝躲在垂花门后，透过雕花的缝隙偷偷观望。她今日特意换了件水绿色襦裙，发间簪了一支青玉步摇，既不过分招摇，又不失大家闺秀的气度。

　　"小姐，夫人让您去花厅见客。"白芷匆匆来报。

　　南枝整了整衣襟，缓步向花厅走去。刚转过回廊，便听见南元成夸张的笑声：

　　"世子有所不知，家妹南枝虽略通琴艺，但与太子殿下相比，不过是萤火之于皓月。太子殿下曾赞她'才貌双全'，想必不久后..."

　　南枝脚步一顿，胸口如压了块巨石。她深吸一口气，迈入花厅："兄长在说些什么，这般热闹？"

　　许知舟闻声转头，眼中瞬间亮起光彩。他起身行礼："南小姐。"

　　南枝还礼："世子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南元成眯起眼睛："妹妹来得正好，世子带了《广陵散》的摹本，想与父亲收藏的比对。可惜父亲不在，不如妹妹代为鉴赏？"

　　南枝知道其中有诈，却不得不应："自当效劳。"

　　许知舟示意侍从打开锦盒，取出一卷古旧的琴谱："这是家父从江南寻得的摹本，据说与嵇康原谱最为接近。"

　　南枝接过，仔细查看："确是古法谱式，不过..."她指着其中一处，"这里少了一组轮指，若是原谱，不该有遗漏。"

　　许知舟凑近观看，松木香若有若无地萦绕在南枝鼻尖。他指着另一处："小姐慧眼，不过此处多了一组泛音，倒像是后人添加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投入，全然忘了旁边的南元成。南元成脸色渐沉，忽然插话："世子既精通琴艺，不如抚琴一曲？正好家中有新得的'焦尾'。"

　　南枝心头一紧——"焦尾"是名琴，音色虽佳却极难驾驭，南元成此举分明是想让许知舟出丑。

　　许知舟却欣然应允："久闻'焦尾'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侍从取来琴囊，许知舟净手焚香，端坐琴前。他修长的手指轻抚琴弦，试了几个音后，忽然抬头看向南枝："不如南小姐点一曲？"

　　南枝对上他的目光，轻声道："《幽兰》可好？"

　　许知舟微笑颔首，指尖一动，清越的琴音顿时流淌而出。《幽兰》本是孔子见兰生幽谷而作，喻君子处困厄而不改其节。许知舟的演绎却别具一格，琴音时而如兰香幽远，时而似清风过谷，听得满座屏息。

　　南枝闭上眼，仿佛看见空谷幽兰在风中摇曳，不因无人而不芳。琴音渐止，她睁开眼，正对上许知舟深邃的目光——那目光中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妙哉！"南元成忽然拍手，"世子琴艺高超，不如再奏一曲《凤求凰》？"

　　南枝脸色微变。《凤求凰》是男女相悦之曲，南元成此举已是赤裸裸的试探。

　　许知舟不动声色："《凤求凰》虽好，却不如《高山流水》更合今日之谊。"说罢，不待南元成回应，便已拨动琴弦。

　　琴音如流水潺潺，似高山巍巍。南枝知道，他这是在用伯牙子期的典故，表明两人是知音之交，无关风月。

　　一曲终了，南元成还想说什么，徐若却忽然出现在花厅门口："世子远来辛苦，已备下薄酒，还请赏光。"

　　许知舟起身行礼："夫人盛情，却之不恭。"

　　宴席设在花园的水榭中。南元成因有事先行离去，只剩徐若作陪。席间徐若谈吐得体，既不冷落贵客，也不过分热络，恰到好处地维持着主客之间的距离。

　　"世子年轻有为，不知可曾婚配？"酒过三巡，徐若忽然问道。

　　南枝手中的筷子险些掉落。

　　许知舟坦然道："尚未。家父家母的意思是...待太子大婚后再议。"

　　徐若意味深长地看了女儿一眼："是啊，太子大婚是头等大事。"

　　南枝低头，袖中的玉佩仿佛突然变得滚烫。

　　宴席散后，徐若借口更衣先行离去，只留南枝送客。两人沿着回廊缓步而行，身后跟着远远随行的仆从。

　　"三日后..."许知舟低声道。

　　南枝摇头，声音几不可闻："兄长已起疑心，近日不便相见。"

　　许知舟从袖中取出一支竹笛："若有事，可吹此笛。我的人在府外守着，听见便会报我。"

　　南枝接过竹笛，指尖与他相触："世子..."

　　"叫我知舟。"他声音轻柔，"私下里，我只想听你唤我名字。"

　　南枝耳根发热，低声道："知舟...小心我兄长。"

　　许知舟深深看她一眼，转身离去。南枝望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府门外。她转身回房，却在拐角处撞见南音。

　　"姐姐与世子真是情投意合呢。"南音笑得意味深长，"可惜啊..."

　　南枝冷冷看着她："可惜什么？"

　　南音凑近她耳边，轻声道："可惜太子殿下已经向皇上请旨，要纳姐姐为太子妃了。圣旨三日后就到。"

　　南枝如坠冰窟。她强撑着回到闺房，关上门才发觉全身都在发抖。她取出那枚墨绿色玉佩，紧紧贴在胸口。

　　窗外，暮色四合，一场春雨悄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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