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夜月

　　“你怕鬼吗？”
　　钱砚礼不明所以，我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身后。他扭头，终于和我看到了同样的场景。
　　略显昏暗的方形空间里，床铺桌椅一应俱全，且都用红绸喜字装饰，宛若女子出嫁的闺房。不，应该就是女子待嫁的闺房。最最重要的，喜床之上，一身大红喜袍的新娘端坐着，盖着盖头，纹丝不动。即使我和钱砚礼突然闯入如此之久，她也未曾表现出任何惊恐或者驱赶我们二人之意。
　　石墙、密室、新娘、红盖头，实在集齐了所有怪力乱神之全要素。
　　此刻，我唯一的念头是只恨自己是个捕快，而非神棍。好在，外出查案历经几载，早已是义庄孤坟常客，虽然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本姑娘百无禁忌，但凡能用上的东西都时刻傍身，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于是下一秒，一把米细细碎碎地洒到了新娘的身上。
　　“无意闯入，罪过罪过。大鬼离去，小鬼莫来。”这词儿是跟衙门老罗学的，米能辟邪也是他教的。自从我俩夜困乱葬岗，靠着老罗一身正气，挨到旭日东升后，我每次出去公干都要带上一兜，可谓饱腹又壮胆，两全其美。只是带了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在驱鬼方面派上用场。

　　兜里的米很快见了底，我努力地抓了一小把，尽是些残留的米渣，正打算往自己身上也撒点儿，却抬头对上了钱砚礼的视线。他一动不动看着我，我颇为不解，用力地反瞪回去。
　　很快，我主动移开了视线。
　　败了，因为我心虚了。光顾着自己驱鬼，忘记照拂他了。实在不是正人女子作风，不该，不该。
　　我默默把米兜倒过来，把剩下的米渣滓一股脑儿全倒在他身上。最后还抖落了两下，确保没有一颗漏网之米。
　　“不客气，都是姐妹。”
　　钱砚礼听到这句话，嘴角抽了抽，好像要说什么。但屋子里有声音比这句话更先进入我的耳朵，是有东西碰撞的闷砸声……是……
　　是女鬼摔到啦！！！

　　“啊啊啊女鬼摔到了！！”我压抑住内心已经狂飙上天的惊恐，压低声音比手画脚，让钱砚礼赶紧看。
　　“别叫了，看到了。”
　　……
　　女鬼斜躺在石床上，仿佛一个喜宴过后，醉酒卧床的新娘，头上的盖头依旧盖着，等待新郎应酬完回到洞房再掀。
　　“我有一个问题。”
　　钱砚礼淡淡的”什么？”
　　“我们扶是不扶？按理说要扶，但扶了万一被讹上，说是我俩推的……”
　　钱砚礼满头黑线。
　　“你不应该问，女鬼会不会摔倒吗？”
　　这个钱砚礼，我白了他一眼，大步流星走到女鬼身边，伸手搭上她的盖头，另一只手握紧佩剑的剑柄，准备随时应付危险。
　　“女鬼自然不会摔倒。所以，她不是女鬼——”
　　话落，我以最快的速度，撩开了女子的盖头。同时火速撤退，钱砚礼几乎同一时间上前，拦在我的身前。钱砚礼比我高出快一个头，虽然我与寻常女子相比，已算不得娇小羸弱，但此刻望着他的背影，却陡然生出一种娇女子被保护的羞怯感。
　　果然，男人还是要长得帅，和衙门里那些捕快同僚并肩作战，可没有这种感觉。不如跟老爹合谋把他抢回去，给我当夫君？不行，老爹都要把我卖给齐商了，想跟皇帝老儿攀亲戚的老爹，虚荣！薄情！
　　“还有气，只是晕过去了。”
　　在我思绪万千，又飘到和齐商那桩晦气婚事时，钱砚礼已经到了女子身边，探过了她的鼻息。我也上前将她粗粗检查了遍，没有外伤，呼吸平稳，应该是用药迷晕的。
　　“我们进来时，她应该已经晕了，只是堪堪能维持住坐着的姿势。”
　　“嗯，估计是你用那两把米把人砸倒的”
　　钱砚礼讲得云淡风轻，语调平常，但我却听出一股阴阳怪气的意味，正要阴阳怪气回去，他又开口，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很怕鬼？”
　　说这话时，他已转身在石墙上摸索，我知道他是在寻找出去的开关。他连看都没有看我，就像随口扯的一个话头。他问的随意，我脑海里却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我娘。顿了良久，我才恢复轻快的脚步，加入找机关的行列，边挪着各种果盘烛台，边回他。
　　“其实还好。第一反应肯定是怕的。但那阵劲儿缓过来就好了。先不说世界上有没有鬼，反正我是还没见过。就算有，那也没什么好怕的。如果我被它弄死了，那我不就也是一只鬼了，一只比他还厉害的厉鬼。”
　　说到这儿，我一时兴起，扭头在钱砚礼面前做了个鬼脸。
　　“嗷呜~”
　　……尴尬了。
　　我的手还维持着爪子的形状，摆在脸侧。内心只有一个念头：当事人现在就是很后悔。
　　我俩挨得很近。突如其来的操作，让钱砚礼下意识扭头看我，然后怔住。我也被自己幼稚的举动惊到，有些无措。这下子四目相对，谁都没有下一步动作，我都能感受到钱砚礼扑到我面颊的鼻息。
　　我们几乎是同时别开的头。我随手捋了把头发，缓解尴尬，又随口扯了话题，打破这诡异的气氛。
　　“而且啊，鬼不都是人变的吗？你害怕的每一只鬼，都可能是别人日思夜想的亲人，这样想想，就不害怕了。甚至还希望世界上真的有鬼，这样……这样我就能看到我娘了。”
　　说到最后，我的语调不自觉有些低落。钱砚礼有些无措，似乎想要上来安慰我。但只一瞬，我们立即进入戒备状态，二人对视一眼，眼神中皆是警觉。
　　我抬头望了一眼头顶的方向：”有人来了。”
　　钱砚礼表情凝重，加快了语速：”嗯，听声音离入口还有十几米，加上下楼梯，到石室，我们还有时间，不过也浪费不得。眼下出去是不可能了，只能看看这石室之中可否有藏身之……”
　　钱砚礼的声音突然顿住，目光定在我身上，写满震惊。
　　“怎么了？你说的很有道理，继续啊。”
　　“……你在干嘛？”
　　“嗯？”
　　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动作。
　　Emmmmmmmmmm
　　我在脱女鬼的衣服。
　　外衣已经脱下了，正在解她的腰带。虽然这密室简陋，女鬼身上的婚服却极其考究。戴娇娇家专门研究布料，我从小就跟着戴娇娇在她家的铺子疯玩。从平民人家用的寻常料子，到上供朝廷的皇家特供，不同的铺子有不同等级的料子供应，所以铺子也分了三六九等。但我和戴娇娇可不管这些，闹市口乱哄哄的平民铺子我们钻，那里门外就是糖葫芦摊，走两步是卖竹编小动物的店面，有对大爷大娘边编竹片边看店。僻静深宅的高级铺子我们也钻，那里总是香香的，铺子很大，展示的布料却不多。虽然不如闹市口的铺子热闹，但是来这里的客人大多都很漂亮。我们在院子里看来来往往的客人，有漂亮姐姐就冲上去抱着。被姐姐摸摸头，就能开心一整天。
　　所以，料子好不好，能进戴家的几等铺子售卖。我看一看，再摸一摸，心里就有数了。这件婚服的料子，是能进戴家二等铺子的，再往上，就是专供朝廷和高官的顶级铺子了。尤其前几年正风靡的时候，凡是经济条件足够，咬咬牙能上，都会用这料子做婚服。这几年，倒是被戴伯伯新研究出来的料子代替了，没有往日风光。但出现在这观禅寺和密室之中，还是过于华丽了。
　　“别愣着了，快来帮忙！时间紧，任务重！”
　　钱砚礼还侧着身，一副非礼勿视的样子，被我冷不丁一招呼，更是头大。姿态扭捏，欲言又止。我突然懂了，急忙解释。
　　“把她衣服脱下来，我换上！我得替她走一遭，来不及了。”
　　头顶传来密室门开的声音，我越发心焦，加快了动作。钱砚礼也顾不得许多，上前帮我动作。那边有了钱砚礼，我便腾开手脱自己的衣服。钱砚礼又是一惊，眼神闪躲。
　　“真没出息……”我暗自嘀咕。但还是边脱衣服，边耐着性子和他说明。
　　“这女子头发微枯，虽然长相清秀，但肤色泛黄，手也粗糙，必定是贫穷人家的女子。这身婚服却是不菲，与她不称。又被迷晕在这寺庙密室，其中古怪自不必言。我们既然也要调查这寺庙疑云，不妨走个捷径，顺便救了她。”
　　我和钱砚礼还算默契，我一边说，他一边把脱下来的婚服递给我，我便迅速换上。等我一番话落，衣服换完了，那女子也被钱砚礼藏进了石桌之下。石桌底下是空心的，上面盖着大红喜布，长长的几乎垂到了地上。不仔细探究，断不会注意到桌子底下还有东西。
　　门外的脚步声很近了。
　　“快快，盖头！”
　　钱砚礼忙取过盖头，要递给我。但我忙着系腰带，把头朝他一歪。
　　“帮我盖上！”
　　钱砚礼只能照做。红盖头落下的瞬间，我正好系紧了腰带抬头，对上了他的视线。他的脸色居然有些绯红，这种感觉莫名有点像……
　　“钱砚礼，我们像不像成亲了？”
　　盖头外没有声音，我大概能想到他脸红语塞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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