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缨

　　翌日辰时正，舒醴梳洗毕，早早用过早膳便携箓竹往酒市去。

　　顾翁命人为其套好车马嘱咐道：“仔细些，忙完就回，府里备着午膳。”

　　“伯父放心，醴儿清点完就回！”纳贡前，舒氏照例需清点京城各家分行库存，从每次进贡一起北上的货物中留备余货，顺便查看今年酒行营生如何。

　　东西两市位于城中西北，红尘四合，烟云相连。酒市坐落东西两市，舒氏多家酒行散于其中，从舒宅过去只需直行数里。车马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箓竹从车帘仔细打量道旁的热闹街摊，人声鼎沸。过了夕阴街，刚入横门大街西市街口，忽闻得侧方疾呼：“让开让开！快让开！”远处蹄声踏急，奔来一队羽林，人群惊慌窜动，分流于街道两旁，街口车多人杂，舒醴的车驾避让不及，马夫紧勒缰绳，可北第华阳主街奔来的马队疾风如劲奔入眼前。领队的少年，见路中央横卧车驾一骑，已是避让无处，单臂骤然猛收缰绳，控住马力，一时骏马嘶鸣，前蹄腾空，长鬃飞扬而立！这马与其他马皆有不同，头细颈高，四肢修长，步伐轻盈，皮薄毛细若黑缎光滑洁亮，血脉喷张爬满健硕肌肉，正是那西域而来的汗血宝马。驭马少年紧夹马腹收住缰绳随马高高扬起，绛紫色信期云纹锦袍衣襟随风掀起，干净有力调转马头回旋而立！马夫已顾不得细看来人，惊慌失措努力控住受惊的车马，无奈马匹不听使唤竟扬蹄朝横门一路奔去！

　　“小姐！”箓竹身子一歪扑倒车内，紧紧抓住舒醴，舒醴重重摔到车门处，半个身子悬在车驾外，拖行在大街上。

　　“郎官！救人！”

　　少年一扭头瞥见舒醴的车驾，掉头驰马而来，这汗血马凌空一腾跃过挤倒在街道中间的几个行人，四蹄翻腾，狂奔追去，只看见衣襟飞舞。

　　“小姐！”舒醴双肘磕破，血顺着车驾滴下去，身子在车身外摇摇晃晃。

　　“箓竹，你松手！”舒醴心一横，大不了就是滚下去打几个滚，也总好过随马拖行。

　　“不行小姐！车马太快！”箓竹拼尽全力拉住，自己也一点点被拽出去。这马狂奔过西市口，周遭一片狼藉。

　　少时，汗血马追上车驾，见舒醴拖行车外，路有血迹，少年旋即勒马并行车驾右侧，右手执缰，猛俯身左手抓住舒醴腰带一把将她薅起放上马背！舒醴只觉身子一轻，便被稳稳架上马背，头重重撞到少年腿上——恰好瞥见少年腰间的鎏金铜框镶玉牌带头：鎏金铜外框左右对角各有一浮雕螭虎咬住内框，内嵌透雕玉猛虎，回首撕咬怒目。少年救起舒醴后紧跟马车追到车驾前，左手一把拽住马车缰绳，并行数里控住车速方勒住缰绳，稳稳停下马车。

　　车夫此时早已满脸是汗，惊魂未定。

　　“小姐！”箓竹从车驾内奔出踉跄到汗血马前，见舒醴瘫在少年马背上，回头道：“多谢公子！”

　　少年正坐于马背之上，并不曾低头，只目视前方淡淡应了一句：“下次小心。”

　　阳光正盛，箓竹隐约望见高处侧棱分明，束袖玉冠，他将舒醴轻放下马，不等回话便策马而去。舒醴只觉头脑嗡嗡，未及站稳一骑身影已消失在西市街头。

　　“这是何人？”舒醴稍稍回过神来。

　　“小姐伤势如何？”箓竹只管翻看舒醴，哪还顾得搭话。

　　“这是卫大将军的外甥，霍家郎官。”围过来的人群里有人搭话：“这霍家郎官常出入宫中，听闻陛下甚是喜爱这个小姨侄儿。”

　　“听说这霍家郎官聪颖过人，过目不忘，宫里藏书阁的古籍都被他翻遍了去。”

　　“我还听说，霍家郎官天生虎力，自小习武，尤善骑射，可开弓上百斤！”

　　“是呢，前年上林苑骣骑冬狩，他就拔得头筹！”

　　“那算什么，秋狝教阅霍家郎官位列三军之首！”

　　“……”

　　人群里七嘴八舌谈论开来，舒醴也听得了几嘴，心下暗道：这人确是臂力奇大，单臂将她轻飘飘提起架到马背不过是眨眼间，腰间不凡的玉牌带头可窥身份特殊。

　　“小姐！”车夫面色惊慌颤颤巍巍跑过来问道：“您可有伤着？”

　　舒醴强忍双肘疼痛，宽慰道：“还好，并无大碍。且先去酒市。”

　　“小姐，”箓竹急声道：“现下还是先回去包扎伤口，改日再来罢！”

　　“无妨，”舒醴素来执拗：“今日既已至此，办完事情再回。”

　　“郎官，”随行见少郎折返，问道：“车驾如何？”

　　“无妨，”少郎也不停留，“朱和，陛下不在未央宫，必是去了上林苑，快马加鞭过去！”

　　这少年，便是卫青外甥，霍家少郎去病。

　　霍家少郎自卫子夫入宫后，便由卫青接入京城亲自教养——广览群书，勤善骑射。他平日里跟着虎贲营随武帝出游狩猎，前日听闻舅父或要再次出征匈奴，便扭着武帝不放，非要一同出征，武帝去哪里，他便紧赶着追哪里，武帝拿他实在无法。一彪人方又急急奔上林苑而来，果然于林中寻见正在狩猎的武帝。

　　“陛下，臣参见陛下！”武帝见其追来便驻马停下：“去病，你看那赤鹿，吾撵了它好阵子。”

　　霍去病循声望去，接过武帝递来的金丝长弓，纵马奔去。他月夸下汗血坐骑名唤“乘风”，疾如风，快比云，追至山间一处平地，霍去病双腿紧夹马腹，稳住腰身搭箭开弓穿杨而去，羽声疾驰，那赤鹿“砰”一声重重摔倒在地！随行的羽林郎上前将赤鹿抬至武帝前，武帝龙颜大悦：“好！”

　　“陛下，臣愿追随卫大将军出征定襄！”霍少郎收弓纵身下马，单膝军礼合拳胸前。

　　“既如此，拗不过你，”武帝已被苦追数日：“吾允你八百劲骑，领嫖姚校尉随军出征！”

　　“谢陛下！”霍少郎喜上眉梢，一眸子深邃满是期许。

　　“不过，”武帝顿了顿：“须得参加完你舅父的婚礼再行出征。”

　　话说舒醴自西市忙完返回宅院，顾翁见状大惊：“如何还受了伤？车夫，你是如何驾马的！”

　　车夫跪倒在地：“小人的错，车驾原是好好走在街上，不想遇见马队躲让不及才……”

　　“伯父，”舒醴开口：“怪不得车夫，原是事发突然，所以才惊了马。”又对车夫道：“你且先下去。”顾翁甚是心痛，遣了婢女去请大夫。

　　“醴儿，那马是如何停下来的？”

　　“幸得霍家郎官相救。”箓竹一边搀扶舒醴入座，一边说道：“小姐当时大半个身子都悬在车外……”舒醴示意箓竹莫要再说下去，引得顾翁担忧。

　　“伯父，现下都没事了，这点皮外伤不碍事。”

　　“那不行，下次出行可定要乌木跟着。”顿了顿，顾翁问道：“哪个霍家郎官？”

　　“便是那卫大将军外甥，霍家郎官。”箓竹补充道。

　　顾翁一震：“是他！？霍家郎官搭救，按理是要登门答谢的，不过这霍家郎官常住在宫里，我们常人不得见，且先记下恩情，来日再说。”谈话间，大夫已入前堂，顾翁忙命舒醴查看伤口。

　　长安春日晴好，午时三刻，舒醴用过午膳倚靠在床笫小憩，心里盘算着酒行需要余留的枸酱数目，计划明日清点完贡单，执少府太官令文书呈贡酒入少府。恍惚间听闻阁楼响动，箓竹自楼下喘气而来：“小姐，顾翁刚刚收到少府消息，五日后二月初五乃卫大将军与平阳公主良辰吉日，命舒氏酒行备枸酱千坛送入长平侯府。”

　　“千坛？”舒醴心下一惊，“既如此今日须修书一封回蜀，三月提前供应夏季货源方能确保酒行营生。”舒醴命箓竹取来娟笔，研磨书信，言明京中商货供给，亦向舒母禀告近期事宜，报送平安。

　　晚间用膳，舒醴方向顾翁禀明了西市酒行情况，进贡贡单，又言及夏季货源计划，顾翁赞道：“醴儿果然颇善经营，贤弟酒坊后继有人。”

　　“伯父久在京中经营，十分辛劳，醴儿若能为伯父分忧最好。”

　　“醴儿，伯父年纪见长，我与你父亲都盼着你早日历练，也好继承家业。”顾翁深知，舒氏独女，少不经事，舒父放心不下；“明日进贡你随我一同入宫，也好早些熟悉门路。”

　　舒醴答道：“是，多谢伯父教导！”

　　二人正说话，忽闻得前厅有人来报：“小姐，管家，川家公子来访。”

　　话音刚落，只闻得厅外一阵脚步急促：“适才听闻妹妹晌午车驾受惊，可有损伤？”话音才落，只见得川朗已箭步行至厅内，神色焦急。

　　“有劳川家公子挂念，”顾翁道：“快快看座。”

　　舒醴也未言语，只欠身行礼。

　　川朗见舒醴似无大碍，心才放下，端袍而坐，特地放下几剂外伤药：“这是南去乘象国带回的外伤药，十分见效。”又寒暄一阵，才向顾翁作了一辑：“就不耽误妹妹安养了，侄儿告退。”顾翁赶紧起身相送。

　　“小姐，川家公子方听闻小姐受伤，便巴巴儿地紧赶着来送药，也是用心了。”箓竹倒是点破了川朗的心思。

　　“且由他吧。”京城人生地不熟，有人照拂舒醴心下温暖。

　　晚间，舒醴和顾翁反复确认后院备好的贡酒，只等天明送入少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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