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如夏

　　我是被爸爸的大嗓门吵醒的。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爸爸背对着我滔滔不绝，蹦出一连串“项目”“零件”“车床”之类的词。
　　“妈。”
　　无论长到多少岁，我睡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我妈。这好像成为了一种本能。
　　妈妈听到我的声音，从房间里探出头来：“睡醒了啊？你可真厉害，你爸开会这么吵都能睡着。”
　　我调皮地笑了笑，看向窗外。天空快黑了，带着深蓝色。城市暗了下来，路灯开始发出淡淡的光晕。
　　手机显示墨尔本时间傍晚五点二十分，没有未读消息。
　　但有已读未回的消息。我打开和吴悠然的聊天框，手指悬在空中，不知道按下键盘上的哪个字母。
　　“许奕清也在那儿啊！你顺便去看看他呗！”
　　回什么？
　　一个白眼？一句自嘲的话？还是认认真真地回答？最后一个显得太正式，但前两个却又无法让关于他的话题继续下去。
　　我摆烂地倒在沙发上。怎么一碰上他的事就这么难以抉择呢？
　　天花板不会回答我，我的大脑却在“说话”，它在说着很久以前的故事。
　　微风，黑板，粉笔，故事里有很多很多元素，但唯一站在世界中心的只有他。
　　他站在讲台上，修长的手指握住粉笔，左手手腕上的手表时不时反射着阳光。他讲了什么，我已经不太记得了，在台下雾蒙蒙的写字声与说笑声之中，我清晰地看见了黑板上一笔一划写下的字——“时间膨胀”。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时间真的“膨胀”了。在以他为视角的参考系里，那天以后的时间一直在流逝，但在我的参考系里，时间被定格在了那刻，从此，时间流逝得很慢、很慢。
　　我本来没想过自己会喜欢许奕清这么久，可仿佛为了让我写在日记本上的那句“不想错过你”灵验似的，我们上了同一个高中，甚至被分到了同一个班。
　　作为多年言情小说和偶像剧爱好者的我，很难不觉得这不是“命中注定”。
　　于是，我第一次拥有了他的微信，也开启了我们为数不多的对话。
　　在重点高中“压榨式”的教育里，他成为了我很大一部分精神支柱。他在人群中，在球场上，在教室里，他爽朗地笑着，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初中，那段快乐奋斗的时光重现在我的眼前。
　　转折发生在高二。某一天起，他开始频繁地不来上学，我很想鼓起勇气询问他，却找不到理由和资格。
　　——直到我收到了吴悠然的消息。吴悠然是我最好的朋友，初中同校，高中异校，她选择了一条与我完全不同的路——考过雅思，准备出国留学。
　　“傻子，我跟你说，我现在疯狂心动！”
　　我立刻来了兴趣：“你要谈恋爱了？”
　　“哎呀不是！是许奕清！！他也考过了雅思，而且已经拿到了墨尔本大学和悉尼大学的offer了！”
　　消息弹出的那一秒，我的笑容僵住了。电子屏幕上的每一个字我都认识，可我的大脑完全无法将他们拼凑在一起。
　　气泡框依旧不间断地跳跃在屏幕上：“他问我推荐哪个比较好。我天哪，他真不是人，你知道我备考了整整两个假期，结果他自学十多天就考过了！”
　　“他还说在国内我们拼死拼活，最后可能连个211都上不了，但在国外可以到知名度很高的大学，而且能过他想要的自由的生活。我觉得他好通透啊，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只会读书的学霸，没想到居然这么有想法！”
　　“……”
　　黑色宋体字坦然又狰狞地躺在屏幕里，慢慢扭曲成一条条黑色的虫，它们跳出屏幕，张牙舞爪地朝我飞来，仿佛要将我吞噬。
　　为什么？
　　那一瞬间，很多很多情绪冲击着我的大脑，但占据主导地位的，居然是感到了“背叛”。
　　他“背叛”了我，“背叛”了一直悬在我头顶上的中式教育，“背叛”了我们身上禁锢和枷锁，像一只终于自由的鸟，选择了与大多数人都“背道而驰”的路。他飞出了“牢笼”，最终也飞出了我的世界。
　　“林佳熙，你怎么能这样想。他这么厉害，他能选择光明的未来，你为什么不高兴呢？”
　　我紧紧捏着手机，指尖泛白。
　　“哦对了我跟你说，其实我初中就喜欢他了，现在跟他聊完以后我真的，好佩服他。”
　　我初中就喜欢他了。
　　初中就喜欢。
　　喜欢他。
　　好佩服他。
　　字字句句在界面上停留了很长时间，直到在我眼里氤氲的雾气中模糊不清。
　　那天开始我才意识到，那些看似命中注定的瞬间，不过来源于我的错觉。而此刻，我内心的某块世界骤然崩塌，在一时之间，变得寸草不生。

　　“咦？你怎么又躺下了，快收拾收拾，我们要去吃晚饭了。”妈妈不知何时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我从回忆中醒来，爸爸还是维持着背对我而坐的姿势，一个劲儿地对着电脑屏幕说话。
　　“爸爸不去吗？”我小声问道。
　　妈妈摇了摇头：“我们先去吧，他不知道要开到什么时候呢。”

　　傍晚，气温转凉了，夜风吹着街道，我不由得裹紧了身上单薄的防晒外套。
　　没有了刺眼的阳光，整座城市都变得柔和清晰起来。三两人惬意地坐在草地上，白鸽飞过头顶，绕着维多利亚州立图书馆慢悠悠地转圈。街边的餐馆亮着灯，时不时有人进出，引得风铃发出阵阵“叮铃铃”的响声。
　　我第一次真实地感到，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属于澳大利亚。而我，真的来到了这座与中国相距几千公里的城市。
　　对美食的渴求很快取代了那些坏情绪，我的目光扫过四周，忽然在某处停了下来。
　　“妈，有奶茶！”我喜笑颜开。
　　嗯，天塌下来之前也得先满足我的嘴。
　　于是在很久之后，最终的场面就变成了我拿着一大杯荔枝奶茶，和爸爸妈妈窝在路边一家小餐馆吃着三碗热腾腾的炒饭。
　　“又买奶茶了？不好好吃饭。”爸爸一如既往的吐槽在今天也没有缺席。
　　我也一如既往地当作没听见，转而问：“我们明天有什么安排呀？”
　　妈妈思索了下，说：“我刚在网上看见了个大洋路一日旅游团，正好也没提前安排，要不明天我们去那边转转？”
　　我打开手机搜索，在图片轮番跳跃的同时，读出上面的字：“小红帽灯塔，大洋路门牌，洛克阿德峡谷，还有……”
　　最后一张图片跳出来，与我记忆中的某块重叠在一起。
　　“十二门徒石。”
　　我在许奕清的朋友圈里看到过。
　　“那是啥啊……”爸爸还没拿起手机搜索，就被我响亮的一声打断了。
　　“好！”我朝妈妈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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